大佛寺位于西牛縣的大佛山上。
但大佛山并不是因為大佛寺而得名，這座山的山形，如側躺在地打坐的半尊巨佛，山前又有湖泊倒映山影，遠處觀之，能見世間最大的自然佛像。
所以在大佛寺建立之前，就已經聞名天下了，其間的寺廟之多不知凡幾。
但是現在，只剩下大佛寺。
想著那些在大佛寺之后，已經沒了名字的各種寺廟，聞著越來越濃烈的香燭之味，屠伏跟著法仁進入了真正的大佛寺內。
沒有游覽的機會，直入一處偏殿。里面雖然只有一個和尚，光潔的腦袋卻映的這偏殿之內亮堂堂的，像是會發光一樣。
法仁站定在那和尚身前，屠伏站在他身側后方。
“師父。”
法仁這一開口，就讓屠伏的眼神詫異了起來，因為從面相來看，這和尚的年齡和法仁相差仿佛，不過四十歲左右。
是因為武道還是因為佛法？或者是兩者兼備？
屠伏還在想著自己應該如何問好的時候，法仁卻沒有給他機會，而是直接說起了這一次入紅塵的所見所聞、所行所想，用了兩炷香的時間才說完。
遇到屠伏之前的那些經歷，對于現在的屠伏來說過于稀松平常了，遇到屠伏之后的這些，屠伏更是親歷者，其實無需再聽一遍。
但值得一提的是，法仁事無巨細的講述中，并沒有說屠伏‘沒中毒’的真相，只說是自己把解毒丸給了屠伏，于是沒了救馬三一命的能力。
師父撒謊了啊，這也是在犯戒。
屠伏想著法仁之前的叮囑，并沒有做聲，只是低著頭保持沉默，感受著威嚴的注視和莫名的壓力。
“阿彌陀佛。”法仁的師父在法仁說完之后終于開口，宣了一聲佛號，看著屠伏說道：“小施主，抬起頭來。”
小施主？
屠伏抬頭看向法仁的師父，目不轉睛，眼神平靜。
“不錯，確實是有大智慧，大福緣。”
大福緣？不是師父之前所說的大福德？這是在罵我無德？
屠伏的眼神沒有變化，但法仁的師父，卻像是有他心通的神通一樣，聽到了屠伏的心聲。
“貧僧并非要說你無德，也并非是在罵你，只是你之德行，與大福德之德，還有不小的差距。”
嘶……神通境的和尚？修成了傳說中的他心通？還是更高一籌，只在天人境之下的金身境？
屠伏強自鎮定，以修煉《童子功》蓄氣篇的功法時，能夠心無雜念的入定狀態應對。
“貧僧確實是神通境，不過并未修成金身，也并無他心通這樣的神通。”神通境的和尚，臉上有一絲笑容，看著屠伏輕聲道：“只是貧僧也算有些見聞，所以能猜中你心中所想，也能看出來，你當時并未中毒。”
兩個月了，這也能看出來？是因為我的武道境界……
屠伏心中的想法還未完盡，神通境的和尚就再次開口：“不錯，正是因為你的武道境界。若你當時中了毒，現在至多完成筑基，初入蓄氣境而已，哪來的這些真氣。”
我體內的真氣很多嗎？
屠伏強忍著自己不去看法仁，強忍著不開口，努力保持心無雜念的狀態，眼神和表情都控制到了極致。
可神通境的和尚，還是猜到了。
“不算多，但也不少，童子功雖是絕技，你修行的時日卻極短，有此成就，無愧于法仁所說的上等馬。”
那你為何用‘小施主’來稱呼我，而非徒孫？法仁這樣的辟谷境高徒，還修煉了大佛寺的至高絕學如來神掌，連收徒的權力都沒有嗎？
還是說，正因為法仁在大佛寺地位極高、潛力極大，所以不能輕易收徒？更不能收我這種‘德行有虧’的惡徒？
屠伏知道躲不了，索性多出了一些想法。
“少年心性，向來如此。”神通境的和尚評判了一句之后，竟然是面帶微笑的，一一回答起了屠伏心中的那些問題。
“你拜師法仁，并未說明是俗家弟子，又未曾剃度，自然是小施主。法仁有自行收徒的權力，不說你這樣的上等馬，就算是下等馬他也收得，惡貫滿盈之人，只要未入魔道，同樣收得，眾生平等嘛。
貧僧說你德行不及，并不是說你德行有虧。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所以，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畢竟，何為德行？如何有虧？”
如果說之前這神通境的和尚，說是憑借經驗閱歷猜中了屠伏心中所想，屠伏還會相信的話，現在他是萬萬不信了。
他剛才在心里面，確實回想過他父親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正是神通境的和尚直接說出來的——何為德行？如何有虧？
這看似年輕的神通境老和尚有問題！
屠伏心中不乏帶些惡意的揣測著，事實也正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神通境的和尚再次開口。
“貧僧確實很老了，已經是九十九歲高齡了，只是因為修成了神通境，所以才顯得年輕。屠伏，你不必每次都用這神通境的和尚、這神通境的老和尚、這看似年輕的神通境老和尚，來在心里稱呼于我，貧僧法號明心。”
？
！
屠伏是真的忍不住了，正要開口時，卻聽到了法仁無奈的聲音：“師父，有意思嗎？”
“有意思啊，這可太有意思了。”
明心和尚，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語氣之中不無得意。
“都知道我修成了他心通的神通，見到我了就繞著走，好不容易逮住幾個，卻都縮的跟個鵪鶉一樣。就算是心有雜念，整日只知道誦經禮佛的，又能有多少雜念？哪有你收的這個好徒弟有意思啊。”
屠伏：“……”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師父有這樣一個師父，是好是壞了。
只說武道修為，雖然這師父的師父，說自己尚未修煉成金身，但按照大玄太祖劃分的天人九境，神通境只在天人境之下，天人輕易不出世，神通境完全可以橫行天下。
就算是遇到了天人境的絕世高手，有大佛寺的背景在，不是性命之爭，面子肯定是有的。
有這種級別的‘師祖’，真就應了法仁之前對他說的那句話：“就算為師現在讓你走，送你拜入劍宗，你之處境，真的會更好嗎？”
可是，這暫時還不認自己的‘師祖’，好像有些不正經啊……
“你這雜念有些太多了啊，吵的很。”
明心和尚提醒了一句，而后說道：“而且，這么多的雜念，你只說對了一點。貧僧雖然尚未修煉成金身，達成江湖傳聞中所謂的金身境，但只論武道修為的話，確實可以橫行天下。”
所謂的金身境？
屠伏強控著自己心中的念想，雖然并沒有開口，卻已經是在心里詢問出聲：“你如果正經的話，為什么要說謊？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明明修成了他心通，為什么騙我？”
“還好，你知道遵循法仁的叮囑，沒有擅作主張的說話。”
明心似乎很滿意屠伏的‘閉口之言’，他臉上保持著微笑。
“我說謊，確實是犯了戒，但以你之少年聰慧，仔細想想，應該是能明白的。”
屠伏被明心和尚的這句話提醒之后，確實是明白了。
法仁為了他這個徒弟，選擇了對明心和尚說謊，而且不僅僅是說謊，明心和尚是法仁的師父，說一聲欺師之罪絕無問題。
所以，明心和尚就要通過‘不正經’來告訴屠伏，和尚說謊有多嚇人。
不止如此，明心強調的‘少年聰慧’，就像是剛才的‘大福緣’一樣，都是意有所指。
‘大福緣’而非‘大福德’，意思就是屠伏的德行不及，‘少年聰慧’中的少年二字，意思就是屠伏的機智少了足夠的經驗閱歷，有些天真了。
比如，屠伏想要借法仁對他的評語，以及想要教他《如來神掌》這兩點，拜師和大佛寺不怎么對付的劍宗。
之前屠伏還有些不信邪的，現在見到了法仁的這個神通境的師父，就知道他的那個想法確實太天真了。
去了劍宗，別說是神通境了，辟谷之下的歸真境高手，他都很難拜師成功，更不要說是絕技級別的武道《童子功》了。
再做聯想，屠伏就知道他的其它想法更顯天真。
“不錯，能及時醒悟，只是還不夠。”
明心聽著屠伏的心聲，算是夸贊了一句，然后繼續保持微笑說著。
“你心中還有疑問，對我大佛寺的理念并不認同，若不是要入寺了，你又覺得法仁對你其實很好，只是因為自小在我大佛寺，被養的有些迂腐了，之前就開始質問于他——這大佛山的其他寺廟，都是怎么沒的了。”
法仁皺眉，出聲打斷了屠伏在心中對明心和尚的回應。
“師父，主持說過，您不可擅用他心通。”
屠伏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法仁在知道明心和尚有‘他心通’的神通，還要當面說謊了。
明心和尚的表情突然威嚴了起來，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的這偏殿都動了起來，恍如地震。
“法仁。我對你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可曾遵守？現在，反倒是責問起為師來了。你，自去領罰吧。”
“謹遵師命。”法仁似乎并不意外明心和尚的突然變臉，應聲之后又說道：“但我要先給屠伏剃度。”
“剃度？”明心和尚又笑了起來，慈祥無比，他看著屠伏問道：“你可愿轉修我大佛寺的《童子金身》？”
屠伏終于開口：“敢問大師，若是我不轉修《童子金身》，又當如何？”
明心這一次沒有變臉，笑著說道：“那你以后，就只能以大師或長老來稱呼我了，而非師祖。”
“大師是要斷了我們的師徒關系？”
“這你倒不必擔心，貧僧說過，法仁可以收你為徒。但……徒弟的徒弟，與我何干？”
屠伏突然笑了起來，閉口不言，卻是聲如驚雷。
“那師父的師父，又與我何干？”
“好膽！哈哈哈……”明心大笑出聲之后，看向了有些茫然不解，又很是擔心的法仁。
“你這徒弟雖然德行不及，但還是有些德行的，他已經看出來了，你不惜自污也要為他分擔責罰，所以要得罪于我。可惜了，他終究是不懂我大佛寺，不懂我。”
法仁雖然沒有他心通，但也大概明白了屠伏剛剛心中所想，長嘆一聲：“師父，給個干脆吧。”
“好，給你個干脆，你，自去鎮妖塔，三年。”
明心又面無表情的說道：“至于你這徒弟，你可以給他剃度，但若是他不愿意轉修《童子金身》，那就去雜事房聽從安排吧。”
聲音落下時，明心和尚竟是直接消失不見。
屠伏卻并不驚詫，神通境的高手，自有神通。而是無奈的看向了法仁：“師父，您有這樣的師父，怎會如此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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