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華恩仇引 > 第一四三章 韶華光陰已蹉跎
  近兩月來,永華帝竟是從所未有地勤政,比之剛登基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雖已是子時末刻,猶在秉燭批閱,便如應試的生員學子。

  “皇上,時辰不早了,真該歇下了,明兒個還有早朝呢。”從亥時初刻起,這已是倪居正第五次來催寢了。若要說世上只有一人是真愛永華帝,那“他(她)”絕不會是皇后或哪個皇妃,更不可能會是哪個皇子、皇孫或公主、郡主。“他”只可能是倪居正,這個陪伴永華帝已逾五十年的老太監。

  當朝幾位皇子皆有主政之能且都熱衷國事,恰好永華帝心向道門,一心求不死之方,是以近十年來,各處送來的奏折多半是交由頤王、頜王、贄王三人批示處置的。此時禍事初定,人心不安,三位理政親王盡皆離了都城,永華帝又不敢如往常一般地懶政,只得躬身理事。

  尚書府今晨送來的奏折才批了四不至一,永華帝長吁一口氣,把書案上未閱的奏折推到一邊,放下了狼毫,輕輕搖了搖頭,言道:“朕睡不著。”微微頓了頓,乃笑著道:“居正,我心中尚有甚多疑慮,今晚索性你也別睡了,拿些酒菜來,你陪我一邊吃喝著,一邊聊著罷!”

  倪居正臉上一滯,笑道:“難得皇上有此雅興,也好。”言畢,辭了下去吩咐。

  約莫過去半刻,四太監抬來了小食案、四宮女端著食盤迤迤行了過來。食案置定,軟墊鋪好,酒菜上齊,二人盤膝坐下。倪居正與永華帝早已非尋常的主與仆、君與臣,二人更像是多年的知心摯友。摯友,卻也不全是,倪居正更像是永華帝的影子,因他已沒有了自我。是以,二人獨處時,他向來隨性。非是他不知尊卑,實是他對永華帝的了解已到了極處:皇上身邊從不缺卑躬屈膝的奴才,只少一個可以暢訴衷腸的心腹之人;而自己,自然是他不二的心腹之臣。

  “近來朝廷發生了這許多事,朕感觸良多,倒真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一口酒喝下,永華帝沉聲道,“三百年多來,大華一直都是這方圓數千里的霸主之國,厥國、沙陀、冼馬、雪國哪個敢稍有異動?從來都是大華出兵打他們。呵呵,不想朕繼位后的這二十八年,大華國力衰落得如此之快,竟至于已被厥國迎頭趕上,大有落其下風之勢。唉...朕,實在是大華這三百多年來這二十六位皇帝中最昏聵無能的一個!”言及此,又重重灌下一杯酒,一臉蕭索嘆道:“倘使當年,我不曾來接這個皇位,無論如何,大華也不至于今日這般舉步維艱。呼~~~朕死后,將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他這話里,實已有了“罪己”之意。

  倪居正眼瞼一抖,顯然對于他的這番言論甚為意外,捻了捻酒杯,輕聲道:“皇上,你委實言重了!”見他低頭沉吟,似乎并未將這話聽進去,清了清嗓子,再道:“世人誰不知,大華國勢衰退乃始自先皇?尤其當年端王與霖王、敘王、綏王的奪儲之爭,曠日持久,早已是大大傷及了國本。皇上繼位,實在可說是受命于危難之間,挽大廈于將傾!”

  永華帝似乎并不想聽他將這些,又挑眉問道:“居正,你以為,世間當真有長生不死之道么?”他是個極聰明之人,然,一生所求不過長生爾耗費數十年求索,猶未有寸進,實令他他既痛又恨。近來朝廷上下生出這許多動蕩,他日夜操勞,須發漸白老態日盛,知自己時日已然無多,不免頻頻回首。然,便是此時,長生之道猶是他最是掛懷之事。夙愿未得圓滿,永華帝心中始終有種不得解脫之感,仿似魂魄被禁錮住。

  “長生?這...皇上,便真有這長生之術,只怕也是仙緣極盛之人才可得罷。”倪居正親眼見了青玄道人這三十幾年返老還童之貌,自不敢言世間無此道,只得從旁勸說。

  永華帝取過酒杯,閉眼飲下,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哀嘆道:“我...竟為此鏡花水月之事殫精竭慮,耗費了大半生韶華光陰!”一邊拿過酒壺,把酒咕嚕咕嚕往喉嚨里灌,直至壺輕酒空。他“哈哈”慘笑幾聲,狀若癲狂道:“甚么狗屁長生!甚么狗屁皇權!皆是一般的虛無縹緲!居正,你知么?此刻我這腦中空蕩蕩,甚么也沒有了,甚么也不記得了......不記得牧仁幾歲開口喚我父王,不記得牧朝甚么時候學會得走路,不記得牧陽為何喜歡上引兵從戎,不記得牧炎幾時開府封王!我不記得了,我是如何當上的皇帝?我是甚么時候迷上的道門仙術?我不記得,因何而與端王兄生隙不睦?我...我甚么也記不起來了!”爾后,大聲“嗚嗚”哭起來。

  他這一生耽于夢境虛幻中,一心只求長生。而此時,夢碎而醒,恍如再世為人。只是,當年天驕之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行將就木!

  “皇上!”倪居正忙從軟墊起身,行過去扶住他。一邊輕喚:“皇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見永華帝這般心傷絕望,他心中悲戚何嘗少了?

  永華帝淚眼婆娑,重重嘆了一聲,轉頭看向倪居正,輕聲笑道:“居正,你竟也成了一個糟老頭子了!我還記得初見你那年,你尚夠不到床上的帳鉤,每次我寢下,你都要請大太監來放下帳鉤的。呵呵...呵呵...”他后面的“呵呵”卻是哭出來的。

  聽永華帝講起舊事,倪居正也是老淚縱橫,一邊扶他往龍椅上歇下,一邊輕笑道:“自宮里到華王府,又從華王府回宮里,老臣守在皇上身邊已五十二年,自然也是老了。”

  “居正,朕實在對你不住,甚么也沒給你。”永華帝靠在書案的龍椅上,慚愧道。

  “皇上,臣是個太監,又無子嗣,要那些身外之物有甚么用?蒙皇上恩賞,老臣多年列內官之首,哪里還缺甚么?能時刻候在皇上左右,已是我莫大的福分。”倪居正笑道,心中想起一事,覺此時真是良時,乃隨口言道:“要說對不住,皇上真正對不住的,僅端王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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