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華恩仇引 > 第四一七章 命危之際御風至(六)
  浮屠塔高九層十丈,塔頂的觀景臺鑄立四尊菩薩像,分別面西北、西南、東南、東北而望,在一片隆冬暮色中,四像背離,倒有幾分悲涼之意。

  拜圓一圈,夏承炫折回到西南角的石像前,抬頭注目,許久不語,似是在與巨像神交一般。

  在他身后伺立著一華服孕婦,丈外雖有琉璃之光,卻仍照面不清,抬首之際,光亮映出了她臉頰上的兩行清淚,原是當朝皇后芮筱靈。

  今兒是小年。

  依著大華通俗的說法,小年是一年中最末一個適宜祈愿的日子。

  這一日,百姓們一早就要備好年糕、調好糖汁,待天黑之時以年糕、糖水作祭,向神佛祈愿禱告。

  神佛享用了人間祭食后,便會趕走萬家病痛、悲苦,給人們帶來健康、平安和好運。

  眼下,二人所拜正是世謂“愿力之佛”的地藏菩薩像。

  午時見過冼馬國的先使團后,夏承炫便帶著芮筱靈出了皇宮直奔真武觀去,拜完真武大帝,又馬不停蹄趕來了此間。

  夏氏崇道,子孫之中向無佛徒,但今是祈愿日,他有一個愿要許,多許一家,便多一份希冀。

  新帝登基未久,又逢多事之秋,朝堂政務已堆積如山,今兒,夏承炫是一股腦兒全丟給了老端王,只簡單看過先使團帶來的蕭璞密信,便拉著愛妻出了宮門。

  皇城禮重,宮中當然有祭祀祈愿之所,但他恐此間距神佛太遠,自己所求難達天聽,便行到了都城之中離他們最近的地方一一參拜。

  此所謂“求神首誠”。

  夏承漪中毒已半月,數十醫官先后診脈卻皆無功而返,任由毒氣浸透了她的全身血脈臟腑。

  與青玄有深湛內氣護體不同,夏承漪毫無內功功底,體內臟器于如此毒物幾無抵擋之力,身體已被摧殘,容顏也憔悴了許多。

  昨夜,太醫院的院首來報,“長公主氣行阻滯、血流不暢已致臟器衰竭,集眾醫官百家之長仍不能止,恐已時日無多。”

  時日無多......

  “漪漪才十七歲啊!”

  揮退眾醫官后,夏承炫緩步踱到妹妹床前,靜靜坐了一夜,恨不能眼都不要眨。

  “求菩薩顯靈,保佑漪漪體毒得解,讓她平安渡過此劫。”石像前,夏承炫輕聲呢喃著,“她那么年輕,還不曾成婚生子,不曾去看過我們夏家的這片山河,她......她還不曾去過錦州城外祭拜公公婆婆......在這個世上,我便只有這個妹妹了。若一定要有人要死,我寧愿那個人是我,是我。”

  不知有意無意,他的腦中總是有一個念頭閃來閃去:妹妹中毒將死,全是因我做了那許多惡事引來的報應。

  既是報應,自不該由夏承漪來承受。

  “漪漪甚么壞事也沒做過,你們怎能讓她受這苦痛?”

  “地藏菩薩俱大慈悲,救拔罪苦眾生,生人天中,令受妙樂。是諸罪眾,知業道苦,脫得出離,永不再歷......”

  “咳咳!咳咳!”夏承炫正默誦著《地藏菩薩本愿經》,聽身后芮筱靈捂鼻輕咳,即時停了下來,轉頭去牽上她手,只覺一雙柔荑冰冷如霜,心中頓生愧意,一臉疼惜道,“筱靈,你有孕在身,我實不該拉你同來,折騰了這許久。”

  這半日,乘輦、上山、跪拜、下山、登樓......如此顛簸便是常人也難消受,況她一個持孕之人?

  芮筱靈勉強笑了笑,搖頭嘆道:“皇上,你我夫妻一體,今日祈愿拜神,我當然要來,漪漪豈止是你一人的妹妹?”

  先前芮如閔遇刺,大將軍府一片哀聲,芮筱靈亦整日抑郁神傷,形容憔悴,是夏承漪日日陪著她,和她一起渡過了人生中最難熬那數月時日。

  如此情誼,不說比金堅實,也非同一般可比了。

  雖有厚裘御體,但芮筱靈終究六甲在身,出門許久,她實已疲極,內侍掌燈近前一照,更顯臉龐蒼白如紙。夏承炫也不多言,牽著她手,緩步下階而去。

  ......

  長公主府側門百余丈外有一小帳,寬不過兩人身,長......長倒是夠長,乃是前后通透,毫無避風之擋。看得出來,此帳搭得甚是隨意,其間除了兩床棉被再無他物。

  原本,如此皇家重地是絕不允私建什物的,值守的護衛見這書生賴著不走已不知棍棒趕攆了多少次,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就差拔刀把他殺了。

  然,書生棒打不走,腳踢不躲,每日跪拜四方,嘴里碎碎念叨,原來竟是在為夏承漪求福。

  盧劍星派人查明了他底細,憐他一腔素心,便囑府兵不加理會即可,也不再強行趕攆。

  天清氣冷,人獸思歸。

  長公主府燈火輝煌,照亮了好大一片天。府外一個身影徘徊不定,左右踟躇。他時不時踮起腳,想看看府內動靜,可惜,墻高丈二,他那七尺之軀,縱然有十個脖子也斷伸不進去,又如何能瞧得見里邊的事物?

  燕尾塘一別,段儒然便再未見過那個神仙一般的少女。他住到紫竹林,朝思暮想著能有下一次邂逅。直至一日,母親找來小屋,謂他道:“兒吶,斷了念想罷,娘叫人打聽清楚了,你看上的那姑娘,可是當今皇上的親妹子吶。”

  段家是城南富戶,家資不菲,但與皇家比起來又實在不值一提,白天鵝與賴蛤蟆的距離也不及此。

  得知此情,段儒然心如死灰,自此整日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如失魂之人,全沒了游湖當日的生氣。

  十二日前,小廝給他捎了個消息:聽說長公主中毒了,生死不明。

  整個大華,長公主只有一位。

  “她......”

  段儒然當即趕來此間,在府外就地住下,一待便是十二日。

  此時的他,衣襟襤褸,身形佝僂,蓬頭垢面,滿臉胡渣,儼然一個求人施舍的乞丐樣兒。

  “你求甚么?”身后驟然傳來一個聲音,倒驚了他一跳。

  問話的是個青衣白發老道,此時正笑岑岑地看過來,超凡中自帶一股威嚴。

  “求一人平安。”段儒然怔了怔,還是答了話。

  老道士臉露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又緩緩點了點頭,笑問道:“在此求了幾日?”

  “十二日。”

  “有果?”老道士又問。

  段儒然一臉頹然,干裂嘴唇咋巴好幾下,沉聲回道:“我......我不知。”

  府主若脫險,府上必鑼鼓喧天。然,這十二日來,府內一直沉靜如定,顯然無甚喜事。所謂不知......他希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我能遂你心想。”

  平平淡淡六字背后卻是如搬山裂海一般的難為。

  只有神,才敢如此許言。

  老道士的話似乎有種攝人魂魄的魔力,常人聽來明明毫不可信,段儒然卻不知為何生不出一絲疑義,甚至跪拜在地,“砰!砰!砰!”叩起了響頭。

  “求老神仙救長公主!”

  青玄背過身,輕踩小碎步,微微側首問:“你用甚么來換?”

  “甚么都可以。”段儒然跪行數尺,急道,“但教老神仙能救長公主,刀山火海,阿鼻地獄任憑驅遣。”

  青玄再側了側首,瞄了一眼小帳后的巨桂樹,驟然一閃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斗轉斜步二十三登極境,來去如風,亦幻亦空。

  段儒然瞪大眼睛,臉上漸露狂喜,嘶聲嗚咽哭喊著,不停以頭搶地。

  ......

  肺脈傳來的劇痛令梅遠塵或多或少心生旁騖,腳下也就自然難以盡全力。

  追了半刻余,尤未見到端木玉一行人的身影,讓他心里有些緊張。

  “殺了不他,也得設法從他身上拿到漪漪的解藥!”

  先前欲殺端木玉而后快,乃是激于國恨家仇,這會兒源于私愛,他最關心的卻是能否從端木玉身上得到救命解藥。

  行到一轉彎處,梅遠塵突然停了下來。

  倒非他自己要駐足,實在是走不了了。此間是個楔形街角,乃天然的埋伏之地,四周倏然閃現的這些人顯然是在此截守自己的。

  “張遂光!”

  梅遠塵自覺忽略了其他人,雙眼直直鎖定張遂光,冷聲念了出來。

  當然,這十幾人中,他也只認識張遂光,即便他們都并未佩戴面具。

  “呵呵,我竟聽出了一股子怨恨。”張遂光搖頭輕笑道,“既如此,也不多說了。”

  言畢,做出一副馬上要動手的架勢。

  “等等!”包圍圈外傳來一個聲音,眾人循聲望去,正見徐簌野急急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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