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錢！”
梁靜補充了一句。
周不器笑道：“當然，資金是很重要的一環。”
梁靜輕輕搖頭，“我說的不是總經費，我說的是給開發人員的薪水。前幾年，我跟著倪老師在方舟科技工作，其實一開始做得都挺好，順利地開發出了國內第一款嵌入式芯片，大領導們一批一批地去調研。后來就不行了。”
周不器笑道：“你是內部人士，你能給出些不同意見。”
梁靜道：“嗯，方舟的研發團隊其實挺好的，倪老師也認為他們的研發力量很強，所以才加入的。可是，在工資待遇方面出了問題。當時的方舟3號，研發經費撥款1538萬元，可是根據國家要求，給科研人員的工資部分不得超過15%，也就是230萬元。平均下來，每一位開發人員的月工資只有2000多塊錢。”
周不器暗暗搖頭。
做芯片的都是這個國家最稀缺最優秀的一批人，一個月就給這么點錢……情懷當不了飯吃啊，能不往國外跑么。
這次跟清華合作，他也的確知道了一些國家在科技研發方面的諸多規定。
比如，在工資、勞務費、單位提成等方面的資金，在事業單位不超過5%，科研轉制企業不超過10%，企業單位不超過15%。
除非這筆錢跟國家無關，是純粹的企業投資。
可芯片這種大投資，只靠企業是不行的。
就比如紫微星跟清華合作的集成電路研究中心，一定是紫微星出錢牽頭，然后政府和清華共同出資，一起搞。
大家一起出錢，就要按照國家的規章制度來辦事了，紫微星說的就不算了。大學是事業單位，適用的條例就是工資比例不能超過5%。
這就必然會導致學校里的博士、碩士們為教授工作拿到的薪水非常地微薄。
可人性都是利己的。
衣食無憂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熱愛的事業中去，當基本生活都存在問題，還要吃苦耐勞的搞科技工程……這真是拿圣人的標準去要求科學家。
周不器連連搖頭道：“國內科研環境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科研和市場嚴重脫節，就好像資本是洪水猛獸，會腐蝕了科學技術一樣。技術是服務產品的，產品是服務用戶的。沒有用戶，再好的科技成果也沒用。美式槍的技術水平比蘇式槍好多了，可AK47才是最受歡迎的那款。”
梁靜輕輕點頭，“一開始，方舟芯片挺好的，李總也挺真心的，可這點薪資真的不行。讓我去跟領導反映。我去之后，還受到了專家的嘲諷，說是芯片項目資金主要用在流片和EDA工具上面，人員工資只是小頭。”
“無視市場，無視人性，失敗是必然的。”
“是啊，他們從上到下都是這么思考問題的。無視市場的人才爭奪，市場定價。以維護官方定的規則為中心。就是這樣要求的。你做不到，你就是錯的。做不出芯片，就是丑聞，就是倪老師識人不明，被人騙了。”
“呃……”
周不器微微一愣，他還真沒從這角度思考過。
因為受到柳老總的諸多提攜，他對倪院士一向不怎么看得上，覺得這是個水貨院士，為各種騙子奔走呼號，騙了太多國家經費。如果真的那么水，又怎么可能讓梁靜這種中關村第一才女死心塌地跟隨？
這背后還有著許多遠不是一個科學家就能掌控得了的更深層次的問題。
低端芯片做成比較容易，高端芯片失敗是必然的。
成者王侯敗者寇。
敗了，也就成了騙子。
如果給每一個失敗者都打上浪費國家經費的騙子標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誰還愿意去嘗試這種高精尖領域的科技研究？
梁靜淡淡地道：“劉墻，還有我……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這樣的人，隨便干點簡單的事，一年賺個幾十幾百萬應該不難。可是，我們干著最困難最艱辛的事，還要給我們最少的錢，這種事，誰心里如意？要不是跟在倪老師身邊這么多年，我當初也留在聯想了，隨便組裝點機器，不受窩囊氣還能賺大錢，多好？”
周不器問：“劉墻是誰？”
梁靜道：“是方舟芯片的總工程師。”
“現在去哪了？”
“他離開方舟出來創業了，做的君正公司，為MP4、學習機、電子書等簡單的電子設備開發一些低端芯片，這對他來說很容易。聽說他已經在籌劃上市了，估值幾十億是有的。”
“嗯。”
周不器點了點頭。
是啊，參與那種前沿性課題的技術大牛，隨便做點低端芯片，想賺錢還是比較容易的。
梁靜能看出來，這位年輕的周總對倪老師有些不以為然，就想多解釋幾句。業內對倪老師存在著很多誤解，尤其是倪老師作為專家組的成員為漢芯做鑒定這件事。
“當年的漢芯，搞得風風火火，我跟在倪老師身邊，也參與了一部分。”
“漢芯？不是造假的芯片嗎？”
“嗯，是造假。”梁靜點了點頭，“當時王晉是拿著摩托羅拉的芯片，涂抹掉了摩托羅拉的標志，換上了漢芯的標志。可當時，王晉也組織起了一支很強大的技術團隊在做研發。因為他從摩托羅拉內部把那款芯片的所有材料都偷出來了。”
周不器眉梢一挑，“什么意思？”
梁靜道：“意思就是，如果再給他一些時間，說不定就可以弄假成真，他就可以真的把漢芯給設計出來！”
然后，她就簡單舉了個例子來形容。
這就跟擺積木似的。
摩托羅拉芯片是一款擺好的完整的積木，王晉從美國把每一塊積木都帶回來了，然后就組織團隊開始秘密開發，要把這些積木擺整齊。
這樣一來，設計難度就大大降低了，就真的有可能開發成功。
然而，時間沒站在他那一邊。
梁靜道：“當時的漢芯，一共做了三期，鑒定組的專家派出去了十幾個，都是知名院士。倪老師是真的不知情，他只做技術鑒定。別的院士有沒有人知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結果就是有一個充滿正義感的年輕人，揭發了造假事件，引起了社會反響。王晉沒有了繼續擺積木的機會，團隊也就解散了。”
周不器不清楚具體的過程。
但是，可以從結果反推。
漢芯造假這種巨大的丑聞，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結果是沒什么人受到實際性處罰。
“的確，涉及這種層次，就不是簡單的是非對錯標準能評判的了。天地不仁，正義未必就是正確的。”
周不器頗有些感慨，然后就很高興，因為他發現這位梁靜女士果然不凡，閱歷和經驗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梁靜正襟危坐，很認真地說：“周總，我愿意繼續在芯片的戰線上奮斗。如果你給我機會，我就加入紫微星。如果你真的認為倪老師像業內說的那么不堪，也看不起我，那也沒關系，我自己創業做旅游網站。”
周不器苦澀道：“我對倪院士沒意見，可他跟永中軟件搞的這些事，真是給我惹了大麻煩！”
“怎么呢？”
梁靜很驚訝，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雷俊也有點莫名其妙。
周不器道：“做國產軟件，這當然是好事。可為什么要發動輿論去抹黑微軟？我們國家的科技實力，真的能跟微軟抗衡嗎？前幾年的國產操作系統就搞過這么一波了，結果怎么樣？我們的大領導訪美，要專門去比爾·蓋茨的家里做解釋，還帶上了方正、同方、聯想、海爾、TCL等國企送上了十幾億美元的超大訂單。微軟這才換上了溫和的陳勇政當微軟中國的總裁。去年，他們的總裁又換人了，又上了一個強硬派，信號還不明顯嗎？”
雷俊皺皺眉頭，“這跟你有關系？”
周不器道：“怎么沒關系？微軟在國內受到不公正待遇，紫微星去美國發展，你覺得會是什么下場？當然，個別企業的利益遠沒有國家利益重要。如果國產軟件真能超過微軟做起來，紫微星的美國業務受阻我也心甘情愿。可永中軟件有那個實力嗎？他們配挑戰微軟嗎？只要微軟來一波反制，下場會非常恐怖。”
頓了一下，周不器接著說：“擠走了谷歌，國內還有百度。沒有推特，國內還有微博。可微軟是獨一無二的。微軟的軟件業務過去十幾年至少也投入500億美元了，永中軟件也就是1.5億元的國家經費，怎么比？就為了永中一兩個億的研發經費，阻礙紫微星去美國開拓上千億美元的市場？”
雷俊暗暗心驚。
然后，就生出了一種無力感，看向周不器的眼神都變了，變得有些麻木了。
差距太大了！
想當年，這小子帶人上門找金山求合作，希望金山能去校內網上打廣告。雷俊都懶得去見這種小人物。
這才幾年啊，雙方已然不再是同一個層次的人了。
梁靜深吸了一口氣，“周總，雖然我認為利用輿論排擠微軟這件事跟倪老師無關，但如果這給您造成了什么麻煩，我愿意替他向您道歉，他太希望我們的科學技術能國產化了。”
周不器擺擺手，“我沒那么小氣。”
梁靜道：“我也認為永中打不贏微軟。在我看來，只要搞定知識產權問題，選擇技術路線，找會干的人、投入干，芯片是一定能做出來的。搞不定的是操作系統。做芯片，繞得過英特爾，也跨不過微軟，必須得適配微軟的系統才行。我跟著倪老師這幾年，參加過太多的高端會議，滿場朱紫，卻還說著十幾年前的話語體系。我不想陪著倪老師繼續了，我推不動，他也推不動，我只想加入紫微星。”
周不器沉默了半分鐘，緩緩的道：“紫微星和清華合作，成立了一個紫微星-清華集成電路研究中心，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當主任或者副主任。協調好研究中心和紫微星之間的關系，即科研和市場的關系。”
這個職位，有點像產品經理。
很符合梁靜的能力，她就是中關村很知名的產品經理。
梁靜很高興，“好！謝謝周總！”
周不器點了點頭，“這份工作，你只需要挑選科研課題，跟紫微星的技術委員會對接，居中協調。研究中心的前期不需要你，可能要到11月份，才會正式開放課題申請。這幾個月，你去……嗯，給你三個選擇。第一，給朋友網總裁梁儒波當助理；第二，給微點搜索的總裁王小船當助理；第三，給微點軟件的總裁傅勝當助理。我只有一個任務，搞清楚‘用戶體驗’的概念。科技，歸根結底是為人服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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