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鋼鐵黎明 > 第139章、理智的平行時空
  陳瀟湘就這么站著,盯著沈如松。住院部休息得早,走廊節能大燈調低了亮度,透過門縫隙的光遠遠不如沈如松手邊一盞橘黃小燈來得亮,本該是溫煦的光芒落在他臉上,反倒是帶了一些面如金紙的意味。

  “這份功,你到底是什么態度?”

  面對陳瀟湘的喝問,沈如松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喉頭發澀,轉瞬間思緒飄得極遠極闊,從剛過少年兵遴選到統一考試失意去了士官學校,又到了畢業升地表,茫茫飛雪里在花湖車站送別同學,吳族勇他們狠狠熊抱了他,說他是機靈,指定能一路升上去,做到一級軍士長,做到大校。言詞中幾分真摯幾分吹牛幾分胡侃?有多少淪落成了血戰余生后,臉龐上干涸的泥漬灰漬。

  一次二等功,提干優先,兩次二等功,寫明了可以在去軍校讀速成班,換少尉肩章。不想去軍校也會改成獎勵大筆票劵錢款,復員分配好工作等選項。軍功傍身,沉甸甸的功勛掛在胸口,是軍人的至高榮譽,從軍報告,挺直腰桿,真有運氣老死在床榻上時,也有子孫捧著獎章,默默回想爺爺昔年英姿。

  這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是他流血拼命險死還生換來的功績,一刀一槍奪來的。不是誰讓給他,更不是買來騙來的。

  受之,何愧之有?

  沈如松咬了咬嘴唇,他坐起來,伸手取來放在枕頭邊的包,一個洗的發白,甚至有點泛黃的舊帆布包。他滑開拉鏈,里面裝著他的大日記本。這是一本以上好皮革做漆面的黑色16開日記本,帶有一根細皮帶用于捆縛紐扣。封面正中有一枚燙金的復興軍麥穗金星章。翻開后可以多向展開,附有活頁可以拆裝。機要參謀常用這種款式的本子,表彰先進個人時也會用這樣的精致本子。

  但這種款式的本子全是戰前庫存,早在十幾年前便分發完了。沈如松的大日記本封面上的星章仍舊熠熠生輝,隨著他翻到扉頁,赫然一行以紅墨水寫就的復興軍格言。“堅持戰斗,復興祖國。”

  在格言之下,同樣一行以紅墨水寫成的話,“祝賀沈鋼同志榮立二等功,望今后再接再勵。”

  落款,麥建奎。

  “這是我父親當年立功時,部隊長官私人贈送的筆記本,后來我父親把這個本子作為我通過少年兵選拔的禮物,我十七歲讀軍校起,決定用它記日記。”

  沈如松不愿多說日記本有關,把它撥到一邊,拿出了夾在里面的懷表,很老的機械鐘表,黃銅表殼摩挲得溜光,表鏈甚至有些氧化發黑。但這是一只停走的表,面上碎裂如蛛網,必須要仔細看才能看到里面的時針分針秒針,和附帶的小小指南針。

  同樣是典型的戰前物事,比起黑皮日記本,僅以樣式來看,停走懷表應該能追溯到更久之前。

  “這個表……算是我家的傳家寶吧,一九一幾年時打內戰,我太爺爺在戰場繳獲了這只表,修修補補一路傳下來。”

  沈如松語氣略帶傷感,他的眼里神光如蛛網般碎裂。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犧牲了,抗擊獸潮保衛基地而犧牲。我知道的是他為了救科研人員進內墻,自愿留在外圈,殺穿了獸群修復了炮塔,搏斗廝殺到最后一刻。”

  “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因為他遭受了太多輻射,遺體要盡快裝進特制棺材里下葬,所以我趕到的時候,我爸已經裝在鉛盒子里了。然后部隊轉交了他的遺物。”

  “和追授的一等功勛章。”

  傷感的語氣悄然消失不見,沈如松很平靜地敘述。他像往常獨處時一樣摩挲著懷表表殼:“他沒有留給我太多東西,我寫日記的習慣是向他學的,他的日記本在我媽媽手里,剩余的空日記本我拿走了,代替他完成未盡的職責。這只表雖然修不好了,不過畢竟是金屬做的,跟我家很多年,你看……”

  沈如松抬起手,把表遞給陳瀟湘看表殼有凹陷的一處,不無驕傲地說道:“它給我父親擋過子彈哩。”

  “所以啊,我帶著這塊表算是帶著我爸另一條命,如果說我哪天下去了,能的話就帶回去,這表就是我妹妹的了,從此這表也不用顛簸來去了,跟著她去學文吧。”

  陳瀟湘語氣微帶僵硬,罵道:“哪能真想死了的事?”

  她眨眨眼睛,扶著膝蓋站起來,攥拳對著墻砸了一下,又猛然回頭,沖著沈如松說道:“以及!你岔開話這么多,你到底幾個態度?”

  沈如松一怔,隨后闔上表,把它夾進了黑皮日記本里,一塊收好:“再告訴你個小秘密吧。”

  “我讀軍校時候,有次犯了錯,不想受處分,所以找了我爸的老戰友,讓他替我擺平了。”

  “你說啥玩意?”陳瀟湘一頭霧水,她有點搞不清沈如松想說什么。

  “東一棒槌西一棒子,你想說什么?給個痛快話這么難嗎?婆婆媽媽!”

  沈如松忽然握拳笑了兩聲,笑道:“別說你不懂,我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說‘情分’兩個字么,我當時在軍校打群架,帶頭人之一,把一個有身份的傻/逼給爆錘了一頓,這小子一紙傷情鑒定遞給學校,指名道姓要開了我和其他幾個人。學校于情于理,把我開了一點問題沒有。”

  “我能坐在這里和你說話,靠的是我爸的老戰友。”

  陳瀟湘勉強點點頭。

  “在硫磺泉里,是我說扔炸藥包,是劉有德抱著炸藥包跳下去炸的。在琿江邊,我沒有照顧好他弟弟,光顧著自己跑了,沒有把他從獸潮里撈出來。你想說這個事和我沒責任也可以,我說這么多也不明白怎么這會兒竄出來這些話,但是吧……”

  “我覺得他們更配這個軍功,啊,我沒有說你不配的意思,反正就是說,死者為大,啊,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說了。”沈如松嘴巴有點打結,忙攤手道。

  “我懂你的意思。”陳瀟湘搖搖頭。

  她坐到床沿,抓了抓自己頭發,說道:“我明白你是想給班里犧牲弟兄添光,你想清楚了,不是每次都命大,你班里剩下的人這么多,說點不地道的話,假如明天又有人犧牲了,你一次次換給他們么?打仗沾血,不光彩的地方多了去了,咱們處決暴匪處決俘虜,放在戰前我們就是劊子手,有心意和實際操作又是兩回事……”

  沈如松打斷了話頭:“我們的目標是崇高的,偉大的,過程難免有差池,我不想聽你說什么勛章光彩不光彩的,我現在和你辯論這些,我只知道我現在活得好好的,劉有成埋進公墓里了,很多都是身外之物,他們家兩個兒子都為國捐軀了,二等功臣之家起碼給他家點寬慰。”

  “越說越復雜了。”沈如松疲憊地揮揮手,“怎么繞到這里去了,我糊涂了。”

  “你不糊涂。”陳瀟湘目光灼灼。

  “下次我不會讓了,我要上軍校,做個一毛二。”沈如松如是說道。

  “哎~”陳瀟湘恨恨站起來,靴跟撞靴跟踏了踏地,惡狠狠說道:“你真他*的腦子有問題,喜歡做蠢事,反倒是團部師部里一個個都精得跟猴子似的,巴不得一到基層就來功勞,調回去再有戰績傍身,最好是打仗沒他,功勞有他,什么時候有你這樣讓功勞出去的?”

  沈如松伸出一根指頭戳自己腦門,終于露出了一絲輕松表情:“我犯傻的時候多了去了,在能犯傻的時候犯犯吧,打仗已經夠累了,其他再算計,我覺得我會累死。”

  “你曉得這不一樣……”

  沈如松豎起指頭,噓聲道:“得!到這里吧,對傷號客氣點,我待會兒還要寫個日記,留點力氣給我吧女俠。”

  陳瀟湘撇撇嘴,下唇包著上唇思索了會兒,最終無奈嘆氣:“二等功不像一等功,卡得不會很嚴,批下來得快,過了明天你就改不了了。”

  “我明天喝頓酒就過去了,我蠻想吃鐵鍋燜面。”

  “吃*吧你。”陳瀟湘突然煩躁,看她緊攥拳頭沖出房門的樣子,說不定真會找人打一架。

  病房安靜下來,橘色小夜燈的光芒撐住了一片亮,映得沈如松半邊臉灰半邊臉亮,他端過燈,支起腿,鄭重在黑皮日記本上寫道:

  【九月十七號,晴,周五】

  他簡單寫過了自己想推讓功勞、今夜對話的過程,在末尾寫道:

  【有些事,以后肯定會后悔。要是人人都按理智走,我也不會坐在這里,我想平行時空里我這個時候應該熬夜看小說才對。】

  寫上句號,沈如松額外畫上了一個笑臉,又補上了一幅躺床上用手機看小說的簡筆畫。

  病房里靜悄悄的,李皓和劉子旭像是真的睡著了,他們不說話沈如松也樂得多說,嗓子疼不想說。

  沈如松關掉了小夜燈,雙手交疊著放在肚子上,他凝視著昏暗,夜很深了,走廊偶爾的腳步聲也沒了。

  他不禁幻想平行時空里的自己,一邊讀小說時會一邊聽點什么呢?毫無疑問,無論什么時空,他的愛好都不會差太多,于是他簡單呢喃唱了幾句。

  “港灣靜悄悄,沉沉入夢鄉,薄霧彌漫在海面上,海浪推海浪,輕拍堤岸旁,遠處手風琴聲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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