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歸藏連山 > 第33章 蒼冥山莊 01
  大殿之中懸浮著一片無垠的黑暗,兩排面目模糊的高高神像,隔著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道路,在黑暗中遙遙相拜。沒有人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也沒有人見過這殿內的全貌,它多高多大,縱深幾許,一切成迷。

  一雙赤著的腳踩在大殿中央那冰涼的地面上。那是一雙玲瓏白皙的玉足,每一步落下去,那嬌巧的腳趾都因為冰冷而不自覺地微微一蜷,纖細的腳踝隨即產生一個輕微的搖晃。那真是一雙完美的腳,可是再往上看就沒那么完美了。一條條深深淺淺的可怖疤痕,蛇一樣纏繞在這女人的小腿上、大腿上、腰腹、胸口、后背……那本是一具光潔如玉的身體,而此刻看上去卻如同一只被砸碎又重新拼好的瓷器。這身體沒有任何遮擋,黑暗給了她很好的掩護,只是那兩排神像的注目讓她稍微有些不適。她的腳步猶豫了一下,然后就這樣在兩排神像的恭迎下緩緩向著殿內唯一的光源走去。

  神像盡頭的高臺上,是一個被層層帷幔遮住的區域,那也是殿內光線的唯一來源。不時有風從未知的方向吹來,輕紗帷幔被層層掀起,光線絲絲縷縷漏出來,忽明忽暗,如夢似幻。

  女人在臺階前甫一站定,忽見一條發著紅光的長鞭從帷幔中激射而出,帶著森然的鬼氣劈空襲來,只聽“啪”的一脆響,那女人的左肩上已然留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女人一聲也沒吭,緊緊咬住了下唇。那通紅的鞭子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抽打在她身上,每一鞭抽下去,大殿里都響起一聲帶回音的脆響。回音恐怖地連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將身體挺得更直了一些,怕那鞭子遺漏某些死角似的。她不能躲,更不能用手去護,甚至只要腳下有輕微的晃動,都會有比鞭笞更嚴酷的毒刑在等著她。用不多時,她全身已經皮開肉綻,新鮮的傷口蓋在舊傷口上,讓她看上去如同穿著一件血衣。

  鞭子停了,刷地收了回去。大殿中的靜謐重新漫上來,如同什么也沒發生過。這時,帷幔里傳來一個聽不出年齡的男性嗓音:“知道為何挨這一頓鞭子嗎?”那聲音不急不緩,溫柔已極,如同此刻說的是一句情話。

  女人馬上在臺階前跪了下去,說:“屬下領罰,不敢問理由。”

  帷幔中傳來一聲冷笑:“我江離向來賞罰分明,罰你自然要告訴你理由。我派你在王城潛伏這么久,給你的任務是什么?”

  “探明殷九的身份。”

  “你帶回的消息又是什么?”

  “殷九很可能就是無相宮的青麟神使,燭龍。”女人的眼睛始終看著地面,她知道,對于江離的任何問題,她都必須有問必答,哪怕這問題她已經回答過很多遍了。

  “這就對了。”帷幔中的聲音帶著懶洋洋的笑意從她頭頂傳來,“這頓鞭子就是要告訴你,不要再讓我聽見‘很可能’這三個字,我只要確定的結果。”

  “是。”

  “你去吧。”

  女人仍然跪在原地沒有動,她緊抿著的嘴唇松了送,最終還是沒敢張開。那聲音再次響起:“怎么?”

  “主上,這個月的藥……”

  女人只敢把話說到這里,剩下的只有等待。而高臺之上一片寂靜,這懸而未決的沉默讓她額頭上不自覺地滲出汗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陰風突然破空襲來,高臺上的帷幔猛地被風掀起一角,一個小巧的錦盒順著臺階滾落下來。錦盒滾到女人面前,盒蓋被顛開,滾出了一紅一黃兩顆藥丸。

  女人不敢伸手去撿,心中困惑不已,以往求藥只有紅色的一丸,怎的今天卻多了一個黃色的。她將上半身壓得更低了些,幾乎匍匐在地上,只不敢抬頭往上去看。她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任何交代,于是壯著膽子說:“主上,多了。”

  高臺上的男人終于開了口:“紅的繼續給他服用,可暫時壓制燃心蠱蟲。黃的用來治你的傷。”

  “屬下的皮外傷不打緊。”

  “我指的不是你的鞭傷,而是你被鬼木藏宮陣法反噬受的內傷,我總不能指望一個病秧子替我辦事。”那聲音又是輕蔑地一笑,“不過要是下一次你帶回來的還是這種沒價值的廢話,那么你,還有他,可就都要吃點苦頭了。”

  女人的心如同被一只利爪猛地攫住,她明白,頭頂上那人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句“吃點苦頭”,其實用“生不如死”四個字替換更加合適。

  “謝主上賜藥……”她伸手去抓地上一紅一黃兩顆藥丸,抓了兩次才抓起來。

  眼前僅有的微弱光線突然消失了,殿內那一小塊可見的范圍、兩排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若有似無的煙霧、陣陣陰寒的冷風,都隨著頭頂光源的消失而被黑暗徹底吞沒。

  等女人的眼睛重新能看清東西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赤著身子跪在臥房的地面上,一切仿佛都是噩夢。窗外陽光明媚,街上熙攘喧囂,好一個紛擾世俗的煙火人間。可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卻分明提醒著她,剛剛那鬼魅橫生的大殿才是真實的,而眼前這煙火人間才是觸不可及的夢。她打開手中的錦盒,兩顆藥丸靜靜地躺在里面,兩顆眼淚“吧嗒”“吧嗒”滴在錦盒的邊緣,她趕緊把淚擦了,將盒子蓋起來藏在枕下。

  這天深夜,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躲在靖安街的某個角落,窺視著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

  黑衣人知道那個叫殷九的人已經不在府中了,還知道他人雖然走了,但卻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結界,任何咒術的侵入都難逃他的感應。這些都是今晚來之前主人告訴她的。

  她把心一橫,向遠處黑暗中的另一個角落望了一眼,然后右手豎起劍指在胸前一繞,整個身體便化作青光躍入了墻內。眨眼之間,她已穩穩當當地站在了侯府院中,端的是神鬼不覺。

  她今天的任務很簡單,便是以咒術闖入結界引殷九前來。可是她不明白,這樣過于簡單的任務,主人為何執意派她前來執行。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

  她朝侯府上空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見,而方才躍入院內時也無任何阻力。通常情況下,布置結界的目的有兩種,一種是為了防御,一種是為了誘捕。前一種相對簡單,只要防御者的靈賦高于入侵者,那么結界自然無懈可擊。但是后一種卻極難,因為任何咒術穿越結界時都勢必會引發靈的擾動,而咒術師長期馭靈,對這種擾動極其敏感。倘若入侵者果真竟然毫無察覺地闖入這樣一個結界,則說明自己與布置結界之人的差距用“云泥之別”來形容已經不算是夸張了。正是因為這種結界兼具隱遁自身與伏誅對手兩種功效,所以也被視作為一種更加高級的防御。

  黑衣人的一顆心此刻跳得如同擂鼓,腋下的汗滴了下來,緩緩地爬過兩脅。她本還想進入庫房摸幾樣古玩字畫,假作賊盜入侵。可是現下看來,必須馬上離開,運氣好的話或許能保住一條命。

  可是就在她躊躇的剎那之間,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耳畔一陣極其細微的風聲由遠及近破空襲來,她根本來不及去想那是什么,腳下急忙一旋一踢,身子飛速后掠,同時施咒護體抵御持續侵來的灼熱之氣。待到重新站穩,她急忙打量周身,衣襟的下擺險些被點著,此刻尚殘留著些許火星。她驚魂甫定,見剛剛站的地方已然是焦黑的一片,心中霎時半截涼透。若是方才反應稍稍遲疑半分,此刻自己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灰燼。

  她不再敢有絲毫猶豫,慌忙豎起劍指展開咒法奪路便逃。可她化身的青光甫一躍出院子,便如同撞上一睹看不見的墻,被重重地彈了回來。

  黑衣人暗道不妙,急忙變換方位意圖再試。可是她橫沖直撞接連闖了十幾次,卻一次比一次更重地被彈回原地。她心中亂作一團,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鳥,就算拼死也掙不出個自由了。

  一個殺氣騰騰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她背后響了起來,“你是什么人?”

  她循著聲音的來處急轉過身,只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子高高站在樹梢上。今夜風疾,樹梢在風中搖曳擺動,而那黑影如同長在樹梢上的一片葉子,竟也隨之左右搖晃著。他左臂的袖管不太受管束,如招展的旗幟一般獵獵揚卷在風中。

  剎那之間她已經做出決斷,若是拼盡全力一擊,趁其分心之時,尚可博得一線生機,否則性命怕是真的要擱下了。于是她哪里還顧得上回話,雙手猛然齊揮,十八把明晃晃的飛刀率先怒射而出。她本想趁對方抵擋或躲避飛刀之際再出殺招,卻不料對方動也沒動,樹梢上的一把葉子卻如同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猛地扯下,以同樣的速度激射而來。只聽一陣如金鐵交鳴的鏗鏘巨響,再看那飛刀竟已被一一擊落。

  黑衣人一步踏出躍起,雙掌之間青光飛速聚斂,眨眼的功夫兩柄長劍已經握于手中。于此同時,她的身影化作兩個,一個直躍上樹起手便是殺招,另一個蹬踏樹干從旁策應,一虛一實,此乃兩儀劍法。

  這兩儀劍法本應是兩人合練的功夫。對敵時,一人疾攻,一人緩應;一人進招大開大闔,一人留守四平八穩。此劍法從兩儀四象八卦中變化而出,斗到酣處,持劍之人各自身形一分為二,攻勢守勢俱加強數倍,若以上乘咒術代替內功輔之,幾可化盡天下招式之繁雜,演盡兵刃殺伐之極詣。然這黑衣人手持雙劍,既攻且守,咒術招法精妙絕倫遠勝兩人之功,委實不可思議。

  殷九仍逆著月光站在樹梢上,腳下像是生了根,而身體卻如同不倒翁一般從容地前后躲閃。他身旁的亂劍影影重重,卻沒有一劍能碰到他的衣襟。

  這時,只聽他低喝一聲“找死。”,說罷右手一揚,院內一陣颶風瞬間刮起,拔山倒樹朝那黑衣人卷來。她不敢硬接這一招,那颶風中裹挾的花瓣樹葉此刻無一不成了鋒利無比的暗器,一旦被卷入風中霎時便會體無完膚,于是只得閃身避開。

  可是她這一避,招法之中破綻立現。殷九一掌送出,掌風剛猛疾襲,將她連人帶劍瞬間擊飛出去。黑衣人跌在地上,兩柄劍也已脫手丟落。她按著胸口,只覺胸中血氣翻涌難以自持,一口咸腥猛地涌入口中。

  殷九原想著對其加以盤問,所以并未下殺手。此時,府上的衛兵聽聞響動已急匆匆朝此處趕來。殷九口中低吟了一句咒語,四下花木旋即游移挪動開去,按照特定方位錯落布置。府里的衛兵都認識殷九,他不想被他們看見,因此設了一個極其簡單的障目陣法,花木所圍的這一片區域在那些衛兵眼中便隱去了。

  殷九兀自站在樹梢上,手朝地下的蒙面黑衣人虛空地一抓,那人臉上的黑紗便憑空被猛地扯掉。可就在黑紗揭開的一瞬間,殷九還沒來得及觀其面容,眼前卻驟然射來兩只銀針。那銀針平淡無奇,而來勢卻極其迅猛,竟是直取他雙目。他額上驚出一層冷汗,不敢托大只得身體向后仰倒避了開去。殷九心中暗驚,任何暗器距離己身一丈之內必已有所察覺,而這兩只銀針竟快到讓他無從化解,究竟是何人出手如此了得。

  正想著,忽聽樹下一個女聲低沉著嗓音說了聲“走。”待到殷九正身站好時,見另一名黑衣人已經攜了剛剛受傷的那個飛身而去。那人似乎深諳這結界之機要,很聰明地沒有使用咒術,院外的結界果然困之不住。殷九知道來者深不可測,而且眼下要追也晚了,于是食指急朝地上掉落的長劍一劃,只見寒芒一閃,劍已風馳電掣朝那兩人直追而去。二人萬沒想到殷九會有這一招,況且那長劍迅疾已極,既不可擋亦無可避。只聽一聲慘呼,長劍已經順著受了傷的黑衣人腳掌刺入,直貫穿了她整條小腿,又從膝蓋斜刺而出。

  又是接連幾聲慘呼,那人幾乎疼暈過去,身體直墜下來。另一名黑衣人將牢牢其托住,撐過結界,隨后右手飛速結印,一道白光閃過,二人即刻消失在夜空之中。

  殷九輕一縱身,躍下樹來,望著二人消失的地方思索良久,終是對這兩個女人的來歷毫無頭緒。

  他離開侯府以后始終無法安心。這府上雖然戒備森嚴,但是對于用咒術的高手來說卻是形同虛設,所以他布置這樣一個結界,既是為了護衛侯府,也是為了解開心中疑團。近來發生的事,樁樁件件看上去都是繁雜無序,可隱隱之中卻似乎總有某些聯系,只是他現在還無法窺其堂奧。

  府中衛兵此時已越來越多,殷九眼見不宜久留,于是便要自行離去。臨走前,他去萬川和映月居住的院子里轉了一轉,燈依然熄著,廊上值夜的小廝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沒有人被吵醒。他笑了笑,一扭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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