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歸藏連山 > 第42章 不歸山 04
  鬼樞千機沈三爺的本事,可不只是做出一條能活動的假手臂那樣簡單。殷九是直到親眼看見一座富麗堂皇的酒樓,在頃刻之間變成一座巨大的迷宮時方才領悟,原來這聆花樓才是沈三爺最得意的作品。

  他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再也沒見過消失在迷宮中的錦娘和青山二人。他終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原來昔日無相宮的銀瞳鬼使和墨影凡使早已經叛了宮,如今都在為蒼冥山莊賣命。至于他們二人經歷了什么,又因何背叛,他既不知道,也不關心。因為不論是何理由,叛宮者死。

  現在,聆花樓一切如舊,又恢復成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樣子。它既然可以在頃刻之間變成迷宮,當然也可以在頃刻之間變回紙醉金迷的歡場。殷九此刻還是坐在一樓廳堂里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幾個月前他和青山一起坐的位置。現在他再去看聆花樓里的一切,都已和從前大不相同。這店里的小二、操管弄弦的樂師、緩歌慢舞的謳者全都跟吟盞、木犀他們一樣,是聆花樓里豢養的殺手。可是殷九并不打算用無相宮的酷刑去逼問他們什么,因為他們都是錦娘一手調教出來的。無相宮的手段錦娘最熟悉不過,她既然放心地將他們留下,而沒有在離開之前全部殺光,那么就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們根本不知道錦娘的行蹤,要么是酷刑用在他們身上,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殷九認為后一種的可能性甚至還要更大一些。

  早在還沒見過錦娘的面時,殷九就已經斷定她的身份絕不簡單。因為聆花樓本就不是尋常的地方,這里的老板娘又豈會是尋常之人?只是殷九從沒想過,這個不尋常的女人和銷聲匿跡了將近二十年的陸吾會有什么關聯?直到他推斷出青山背后的幫手正是錦娘時,這個如花似玉的青樓老板娘才和昔日無相宮第三護法的形象漸漸重合起來。

  對于用咒術的高手來說,改變容貌本就不是什么難事。何況無相宮覆滅,四大護法各奔東西之時,殷九——當年他還叫燭龍——的年歲尚小,對于很多事情的記憶也十分潦草。

  可旋鰲或青山也好,陸吾或錦娘也罷,不論他們的名字、身份抑或容貌發生了怎樣的改換,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也是永遠都不會變的。錦娘若不是關心則亂,殷九恐怕還沒有那么容易把一切都想清楚。

  當年無相宮尚在時候,他們兩人的事就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時的殷九雖然才只有五六歲,卻也不難察覺,旋鰲師哥與陸吾姐姐看彼此時的眼神,與看別人時是完全不一樣的。可究竟哪里不一樣,他當時并不懂得。可是現在他懂了,因為他心里也住著一個用同樣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人,原來那眼神所要傳達的含義就叫做柔情蜜意。

  殷九在這里守株待兔已經十幾天了,他想,青山和錦娘現在都為蒼冥山莊賣命,他們這樣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無非是為了《連山笈》。如今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因此根本不需要親自去找他們,只需要以逸待勞在這里等待,他們早晚會再找上門來的。

  于是他喚來小二,又要了兩角上好的江城釅并十幾樣精致小菜。小二撇撇嘴,對他在這里白吃白喝感到十分不滿,但還是按吩咐乖乖端上了酒菜。因為他知道,這位客官可不管聆花樓的什么規矩不規矩,這可是一位能把老板娘都逼走的主,所以不得不對其言聽計從。

  這時,不遠處一桌客人在閑談時蹦出的三個字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耳朵——“不歸山”。于是他一面飲酒一面更加留心去聽,原來,他們是在討論最近從王宮中傳出的一道政令。這道政令是針對當朝所有有爵位的臣子頒布的,是說要從他們當中選召部分已經成年的子弟前往不歸山進學。這對所有符合條件的臣子來說不啻是天大的喜訊,因為這向來是只有王室宗親才有的資格。

  由于歷代君王皆信奉道教,尤其尊奉不歸山一脈為正宗,所以久而久之,不歸山的地位和影響已經與皇家牢牢綁定,儼然成了舉國之信仰。據說王以前在身體無恙時,每年都要去山上朝圣。尋常官員,若是能夠隨王伴駕前往山上一覽,便已是無限榮寵。如今又允許自家子弟上山進學,這便更加是光耀門楣的天恩了。

  可是這些話在殷九聽來,卻如同五雷轟頂。因為如果按照這樣的條件,萬川也在選召之列,而他是不能上不歸山的。

  當天夜里,殷九再一次悄悄潛入了侯府。自從離開侯府以后他便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從不教任何人發現行蹤。可是今天,他一翻入墻內便直奔萬川的房間而去。

  萬川見師父夤夜前來,又驚又喜。原來,殷九為了追查兩個叛徒的行蹤,已經很久沒有陪萬川在子虛幻境中練功了。師徒二人一別數月,此時見面自少不了絮絮互問一番近況。

  殷九問起選召王公子弟前往不歸山進學一事,萬川還沒等他說完,便仰起臉嘿嘿笑道:“師父的消息怎么這樣靈通?今日宮中才派人來傳了旨,師父就知道了。”殷九聽罷,心中頓時咯噔一聲。可是萬川卻喜得眉飛色舞,把什么榮寵、天恩一個個掛在嘴上說個沒完。他還說,上官家所有子侄輩當中,唯他一個人被選中了。連鏡明和劍澤兩個堂哥也通通落選,為了這事,旁氏和胡氏還跑來哭鬧了一番。

  殷九見萬川很少如此得意自豪,心中更加躊躇。看他的樣子不難推想,闔府上下也必將此事看作是無上榮耀,想要阻止只怕不易。正自彷徨無計之時,只聽門外有人輕聲說道:“川兒,你在和誰講話?”

  是映月的聲音。

  殷九聽見這聲音,只覺心旌猛然一蕩。他若以無相宮第一護法的心智去做決斷,此時立即離開才是上策。且不說與這一家人的牽扯越多,對彼此就越是危險。單是兒女情長這一項,便是他這種人最不該去想去碰的。可是突然之間,身體中屬于燭龍的那一部分消失了,而屬于殷九的部分卻偏偏活了過來。于是他的雙腳生了根,想拔都拔不動,整個人就那樣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

  萬川見師父回府,本就想去叫姐姐來敘話。這時聽見映月就在門外,忙躍下床去開門,一面嚷:“姐,你看誰回來了!”

  映月邁進門,眼睛毫無準備地撞上了殷九。她先是一怔,又一笑,隨口招呼了一句:“殷先生來啦。”她把以前叫慣了的“殷大哥”又換回了“殷先生”,可是語氣卻自然到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尷尬,仿佛不過是在隨口招呼一位時常登門造訪的熟客。

  萬川近來也漸通男女之事,明知姐姐這一怔一笑一招呼之間,已不知有多少思緒在無聲地起落。于是尋個由頭便出去了,又將值夜的小廝都趕出了院子,自己站在廊上守著。

  殷九雖有一肚子話要對映月說,也深知萬川的好意,可眼下卻不是互道離愁別緒的時候。他想,映月一向聰慧,或許可以想出一個既能阻止萬川前去不歸山,又不至于讓他、侯爺還有夫人起疑的辦法,于是便對她說了。至于原因,他卻始終三緘其口。

  映月看著殷九的臉,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她并不是在琢磨他那些沒說出口的原因,更不是懷疑他的意圖。她信任殷九就像信任弟弟或者爹娘那樣,是沒有條件,徹頭徹尾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那一定是知道了這件事情,對自己或者對整個上官家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這一點,哪怕是在她猜出殷九是無相宮護法的時候都沒有絲毫改變過。

  不知過了多久,映月搖了搖頭,開了口:“川兒必須得上不歸山。”

  “為什么?”殷九驚道。

  映月淺淺地一笑,說:“你只不說你的‘為什么’,倒要來問我的‘為什么’,我若不說,你道如何?”

  “月兒……”殷九一急竟脫口喊出了映月的小名,等他回過神時不覺臉上已陣陣發燙,于是忙在后面接上“姑娘”二字,“我……”

  映月瞧他發窘的樣子本來甚覺好笑,可又見他神色凝重,料知此事或許非同小可,便也收起玩笑,將原委一一道來。映月說,選召萬川前往不歸山進學,乃是宮中直接降旨。且不說什么榮寵不榮寵,如若不去,首先便已是抗旨。父親在朝堂中的勢力早已今時不同往日,尤其是王稱病以來,朝堂全由國師瑤光把控著,無數雙眼睛時刻盯著上官家,等著抓父親的把柄。王受到國師的蠱惑,早就猜疑上官家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在尋找機會收回父親的兵權,只是父親行事滴水不漏,所以苦無由頭。這個時候,若有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可能給整個上官家招致禍患。所以,萬川如果不去,便等于公然抗旨,國師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大做文章。

  末了,她又說道:“父親真的在意這份榮寵嗎?我看倒不見得。今天侯府敲鑼打鼓熱鬧了一整天,明兒個后兒個還要連擺幾天的宴席慶祝萬川被選中,這些都是做給人看的——尤其是做給宮里人看的。意思是說,上官家永遠是王的奴才,永遠對王的一切賞賜都感到萬分榮幸。”映月的語氣十分平靜,無喜無惡,幾個月不見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映月自小就聰明,可那只是屬于小女孩兒的古靈精怪。然而今日再看她,似乎已經具備了洞燭世事的心性。

  殷九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眉心早已擰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他向窗欞外看去,見萬川正像個忠實的護衛那樣在院子當中巡邏,恐怕他還以為自己為姐姐和師父制造了一場秘密的風花雪月呢。殷九心亂如麻,最后他終于把心一橫:“即是如此,我陪川兒同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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