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歸藏連山 > 第86章 逃亡 03
  殷九本想等到晚上,去抓一個官兵來好好審問清楚,滿城張貼的緝拿告示到底怎么回事?是寫錯了名字,還是中間有什么曲折原委。可他心里也明白,這不過是自己和自己狡辯。海捕文書一向是各個州府郡縣層層下發的,下發前必得經過好幾道手續,不可能出錯。至于中間的曲折原文,告示上也寫得明明白白,乃是由于靖安候謀反,這也是個意料之中的罪名。

  殷九倚著客棧的窗子往樓下看,告示欄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他們的竊竊私語聲匯集起來,吵得人心煩意亂。可是他忘了,在剛看到那張緝拿告示時,他頭腦中的聲音比這些人更加吵鬧,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客棧樓上來的。海捕文書既然從王城一路下發到這里,或許正說明映月暫時還安全。可是告示上并沒有上官家其他人的畫像和名字,莫非他們都已經被捕了?映月從沒有自己出過遠門,如今更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又要四處躲避追捕,殊不知已經吃了多少苦頭。倘若被那些兵痞抓到,他們見她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又落了難,豈會善待于她?殷九并不知道青山和錦娘陪在映月身邊,因此一想到這節,便再也耐不下性子。他朝房中那盆清水看了一眼,最近幾日木盆中都沒什么動靜,水面沒有涌起過絲毫波瀾。他猶豫了半晌,終于撈起昆侖哨,匆匆離開了客棧。

  此時天還沒有黑,大街上行人依舊熙來攘往,殷九不敢明目張膽便對官兵下手。他在城北一條僻靜的窄巷子里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了前來此處巡邏的幾名官兵。他瞅準前后沒人,隨手一揮,數枚石子快如流星般射出。只聽“噗噗”幾聲悶響,幾名官兵應聲便倒,只剩下其中一人如見了鬼一般,大喊一聲轉身便逃。殷九出手甚輕,只是用石子點了那幾個官兵的穴道使其暫時昏厥,留下的這一個是為了問話。那人轉身剛跑了幾步,忽覺腘窩處一陣劇痛,立時兩膝著地,撲跪在了地上。

  殷九走上來,見那官兵眼神驚恐,褲子已經濕了一片,嫌惡地別過臉去,說道:“想要活命,問你什么就老老實實地說。”那官兵見殷九這樣的身手,捏死自己比捏死只螞蟻還容易,哪里還敢抗爭?殷九一問,忙便將靖安候謀反、上官家被查抄等事唯唯說了。他只是一名下等兵,也并沒有參與查抄侯府,很多事情只是道聽途說。但此刻為了活命,自然少不得一番東拼西湊添油加醋。殷九怒喝一聲:“胡說!靖安候乃是世襲一等候,就算私自帶兵入宮觸犯了禁忌,也需發送有司詳加審查。即便抄家,也得王親頒諭令,遍示天下。他國師無官無職,怎敢對一等侯的府邸說抄就抄?!你再不說實話,我先廢了你這條腿。”說著,抬手作勢要挾。

  那官兵把頭磕得咚咚響,求饒道:“大爺饒命!小人不敢撒謊,聽說……聽說……侯爺在帶兵進宮之前,派人到王城周邊的兵營去調兵……大軍眼看就要進了王城,幸虧國師執王的虎符及時于城外攔下,這才避免了一場叛亂……”他住了口,偷眼覷著殷九,似乎后面還有什么話要講卻不敢講。殷九一腳將他踹翻,這番冠冕堂皇的鬼話顯然是瑤光故意散布出來給人聽的,可他卻忍不住把氣撒在這官兵身上。官兵忙從地上爬起來,連頭也不敢再抬,結結巴巴地接著說:“……國師……國師因為平亂有功,現在……現在已經統攬軍政,一切事務盡可以便宜行事。上官家……這個自然也……”殷九心想,連他一個小小的下等兵都能知道這么多事情,可見瑤光早已將上官家的罪名昭告了天下。他這一連串的嚴密設計,從最開始就想好了要給天下人講一個什么故事,所以才能步步都占盡先機。以上官仁的忠直,哪里是這種人的對手,所以才會被引得自入其彀中,變成了一個圖謀不軌的逆賊,而他瑤光則把自己一步步變成了平定叛亂有功于社稷的大英雄。

  殷九又問起映月的行蹤,雖然他推測映月應該沒有落在他們手上,可是依舊不能完全放心。而且他始終疑惑,映月一個弱女子,便是逃得出王城,也應該逃不了多遠才對,怎么海捕文書竟會一路下發到這里。那官兵告訴他,有一男一女跟在映月左右,那兩人好生厲害,不僅尋常的官兵近不得身,連國師派出來的方術士也不是對手,他們正是一路南下,往這個方向來的,但具體逃去了哪個郡,他卻不得而知。那官兵不懂得咒術,所以只以為國師派出的那些咒術師是一群會用方術的能人異士。殷九聽他說一男一女,又聽說此二人竟能在眾高手中將映月救出王城,立刻便想到是青山和錦娘。殷九想起,在永平縣的時候,他曾囑咐過錦娘,回到王城后務必留意侯府的動靜,時時照應。映月跟他們在一起,自然不用擔心會落在官府手里,他也稍稍放下心來。只是這兩人如今都是蒼冥山莊的人,雖然此前錦娘答應聽命于他,但那畢竟是以自己肯用《連山笈》替青山解燃心蠱之毒為前提的。可是,且不說《連山笈》上是否真的有解毒之法,便是真有,這《連山笈》他也從沒見過,當日只是一心想要牽制錦娘為自己所用,才不得已撒了這個謊,現在卻要如何來圓?況且,倘若他們反戈一擊,用映月來要挾自己,那便又如何是好?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棘手的,因為無論如何,他們總要先保證映月安然無恙。眼下真正麻煩的是,萬川該怎么辦。其實在剛看到榜文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既然連映月都被通緝,作為爵位繼承人的萬川又如何能夠幸免?況且不歸山與王室之間一向淵源極深,只要圣諭一到,不歸山沒有理由不將萬川交出去。殷九想,不如趁現在搶先一步闖山救人。可是不歸山又非同其他門派,且不說那名能夠將靈賦擴散到整個云夢墟的高手其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便是掌門譚殊也不易對付。更何況,山上眾弟子個個身負絕技,倘若群起圍攻,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絕無可能帶著萬川全身而退。既然此路不通,殷九心念隨即又一轉:倒不如以逸待勞,就在槐蔭縣靜候。等國師派的人押解萬川返回王城的時候,他就在路上把人救下來。那時,即便對方是千軍萬馬,也好過硬闖不歸山。

  這樣打定主意,殷九卻突然意識到,這名官兵滿口說的都是官話,想來應該是從王城一路趕來的。一問之下果然如此,于是便又問他國師派了多少人來,是不是為了捉拿萬川?那官兵不敢撒謊,一五一十全說了。原來,殷九捉住的這些只是先行前來哨探的排頭兵,真正的大軍還在后面,正是為前往不歸山緝拿亂臣之子上官萬川而來。帶隊的乃是當今的振威將軍葛通——那個在不歸山上處處與萬川為難的旒生葛雄正是此人的好兒子。

  殷九暗忖,為了捉拿一個萬川竟然連軍隊都出動了,想來對方已料到半路會有人來劫救,所以才如此興師動眾。殷九于是便問那官兵,他們緝了萬川以后會從哪條路線返回王城。那官兵一愣,隨即神色變得極為惶恐,額頭上滲出油亮亮的汗來。只聽他戰戰兢兢道:“將軍吩咐……吩咐……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抓到靖安侯之子……就地……就地處死……有功無過。”

  殷九聽了大驚失色,那葛通說到底不過是國師的爪牙,此番必定是得了國師的授意。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國師在朝野中竟能橫行無忌至此,不查不審,如此輕率便能隨心所欲地處決王侯之子,著實令人膽寒。殷九本無心取他們性命,可惟恐放回他們后,葛通得知計劃已泄,又再生出其他陰招。一咬牙,指尖“倏”地將剩下的一枚石子彈出。只見那官兵雙眉間霎時多了個血窟窿,兩眼兀自睜著,卻一動也不能再動了。

  從前在無相宮時,殷九從不覺得人命有何寶貴。宮中等級森嚴,刑罰嚴酷自不必說,主子對下屬、仆婢更是盡可以隨意處死,而下屬、仆婢也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甚至人人都將為護宮護主而死視作無上榮耀。殷九很小的時候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而然便將人命通通視作草芥,就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覺得除了獻給尊主以外,還有什么其他的價值,因此殺戮人命從無猶疑。可是自他十三四歲到了侯府以后,十幾年里,仿佛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他終于明白,原來這世上不止有血腥與仇殺,還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人與人之間也不只是相互的算計和殘害、奴役與利用,更還有手足親情、鶼鰈深情、關照與體諒、寬容與忠心。尊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對他說過,身為無相宮的殺手,最不應該有的感情就是仁慈。天下沒有該殺與不該殺之人,只有能殺與不能殺之人。一旦心中糾纏于該與不該,出手就會遲鈍,那是一名殺手死路的開端。

  殷九將其他幾名昏迷的官兵以同樣的方式料理干凈,看著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尸體,他心中突然莫名地煩躁。這條窄巷旁邊是幾處荒宅,雖然位置偏僻,可他仍擔心會被人瞧見,于是從懷中摸出昆侖哨來,先是口中默念了一咒訣,隨后將骨哨放在唇邊輕輕吹動。那骨哨隨著他吹動,立即響起“嗚嗚”的單調聲響,與此同時,尾端抽出來無數耀眼的銀絲。這些銀絲朝四面八方漂游擴散開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見了。

  這時,只聽四下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由弱漸強,殷九便停下吹哨。哨聲一停,卻見無數米粒大小的黑色蠱蟲,從石板下面、墻磚縫中密密麻麻地狂涌出來,瞬間匯聚成黑色的潮水,一層接一層,朝著躺在地上的七八具尸體漫了過去。這些蠱蟲在尸體周圍團團聚集起來,層層疊疊涌動不止,遠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水面上漂著幾具浮尸,場面甚是詭異恐怖。突然之間,聚集著的蠱蟲朝每一具尸體的頭部瘋狂地涌去,又順著七竅一股股鉆進了他們的尸身,仿佛黑水滲入了孔洞,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窸窣的聲響比先前更大了些,幾乎接近于吵鬧,那聲響正是從尸身當中發出來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響聲停止了,那些蠱蟲又原路涌了出來。它們進去時是黑色,可此時卻都變成了血紅色,成群結隊地從尸體的眼耳口鼻中飛速泄出,退潮一般退回到石板下和墻縫中去。而那七八具尸體,隨著蠱蟲的泄出,頃刻之間干癟下去,竟成了一張張恐怖的人皮。

  血色的潮水退去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上只留下七八張抽抽巴巴的人皮,而旁邊的地面干干凈凈,丁點血跡也沒有留下。那些以尸體血肉為食的蠱蟲名叫“血狼蛛”,其小如蛛,嗜血如狼,昔日錦娘還是銀瞳鬼使的時候,一向用昆侖哨驅策它們來打掃尸體。

  雜沓的腳步聲就在此刻遠遠傳來,接著殷九便聽見幾個女子邊說邊笑朝這個方向來了。他忙右手一揚,巷口忽然一陣疾風漫卷而去。地上那七八張人皮被這疾風一吹,瞬間變成飛灰消散于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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