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詭刺 > 第二章 主人與客人
    周林嵐的目光落到風影樓臉上,他的瞳孔突然微微有點收縮,但是很快又恢復了正常,而像只小貓似的趴在他懷里的海青舞,仿佛親眼看到了這一幕,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自己找個地方坐吧,”周林嵐對著風影樓露出一絲微笑,“對了,你是莫天的徒弟吧?”

    風影樓的瞳孔也在微微收縮,這個雙膝以下部位都被截掉,終身只能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底牌,甚至連他的師門都一語道出,這種情報處于下風的現狀,讓風影樓不由自主略略緊張起來。

    “不要露出這么訝異,甚至是警戒的表情,我們不是敵人。”

    周林嵐仍然是一臉淡淡的微笑,“我們都在那里學習過,拋開年齡的身份來說,還算是校友呢。你看起來簡直就是二十年前,莫天那小子的翻版,就連你進入一個房間站立的位置,還有看待陌生人身體各個點的順序都一模一樣,如果這樣,我還看不出你是莫天收的徒弟,那可真是對不起我和他十幾年的交情了。”

    “還瞪什么眼珠子,”海青舞到這個時候,終于帶著一臉迷醉和依依不舍,離開了周林嵐的懷抱,一臉的自豪,“周哥可是當年在第五特殊部隊和龍建輝、莫天齊名的三劍客,更以一手無人能及的特殊絕活,被所有人稱為黃金右手!”

    聽到“黃金右手”這四個字,風影樓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周林嵐的右手上。

    這個曾經在第五特殊部隊和龍建輝、莫天齊名的前輩,年齡四十多歲,那不到一厘米長的頭發,還有他就算坐在輪椅里,依然挺得筆直的腰肢,使他看起來,仍然保留了職業軍人的那份傲骨。

    但是離開第五特殊部隊時間太長,處于正常人的世界里,在周林嵐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第五特殊部隊職業軍人那股發自骨子里的狠勁,與遇強則強,只要有命令在身,就算天王老子擋路,也敢一槍放倒的殺氣,取而代之的,就是與世無爭的寬厚與溫和。

    就是因為保留了部分第五特殊部隊軍人的強勢,又擁有了溫柔的笑容,再加上眉目如劍不怒自威,使這個時候的周林嵐看起來,即嚴肅又瀟灑,縱然坐在輪椅上,依然散發著一種足夠讓懷春少女為之心動的成熟男人魅力。

    但是最吸引風影樓注意的,卻是周林嵐的右手。不管周林嵐有什么出人預料的絕招,所有的技巧和秘密,都應該在他的右手上,但是現在的周林嵐……他的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和小尾指兩根手指了。

    迎著風影樓的目光,周林嵐大大方方的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微笑道:“原來叫黃金右手,但是現在,我看叫螃蟹鉗子手,倒是更貼切些……”

    發現趴在自己懷里的海青舞,看著自己的右手,臉上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神色,幾點晶瑩的水光,更迅速在她的眼眶里聚集,周林嵐先是伸出左手,輕輕刮了一下海青舞的鼻子,真的像逗弄一只小貓似的,搔癢搔得她重新露出快樂的笑容,才微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個死丫頭,這么多年不見,突然大駕光臨,還把莫天的關門弟子帶到我面前,究竟有什么事,別賣關子了,直接說吧。”

    “我希望……”說到這里,海青舞咬住了嘴唇,沉默了好半晌,才低聲道:“你能把你的事情,講給風影樓聽。”

    聽到這個要求,周林嵐的臉也揚起了一絲淡淡的驚詫,但是他卻沒有猶豫,“好,小四的要求,我當然不會拒絕。小四你希望我從哪里開始講?”

    海青舞的目光又落到了周林嵐被齊膝截掉的右腿上,她突然跳了起來,逃也似的沖出了周林嵐的辦公室。

    望著被海青舞重重摔了一下的房門,周林嵐輕輕的搖頭,就連他的眼睛里,也閃過了一絲一閃而逝的痛苦,但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望著依然挺立如槍,靜靜站在辦公室某個角落的風影樓,周林嵐溫和的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無法掩飾的迷茫,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你困惑,所以我無法幫你解答。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們兩個是校友,也沒有上下級的關系,不必拘束,搬把椅子,坐到我面前吧。”

    面對搬過一張椅子,像個小學生似的,規規矩矩坐在自己面前的風影樓,望著似乎還在發出顫音的辦公室大門,伸出少了三指手指的右手,輕捶著自己的雙腿,在這個時候,就連周林嵐的眼神,都變得有點迷離了。

    “我和你師父莫天是同一期的學員,也同時參加了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不同的是,莫天從頭打到了尾,成了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而我,接受了十五年訓練,在戰場上卻呆了十五天,就被人抬下了火線。十五年,十五天,這可真是養兵千曰用在一時的最真實寫照了。”

    說到這里,周林嵐的眼睛里,滿是濃濃的嘲諷,他突然問道:“風影樓,你只知道我是怎么丟掉這兩條腿的嗎?”

    “反步兵地雷……不,應該是被炮彈炸了之后,沒有得到及時有效治療,導致組織壞死,最終被迫截了雙肢!”

    (妖少:在這里得插一句,寫到這里才突然注意,這個戰例,在前面的卷中,就是介紹學校時,竟然已經簡單的用過了,但是已經發了一章,實在沒有辦法重新回爐寫新的角色了,大家見諒。為表歉意,這一章,決定寫到五千九百字,余下的九百字,應該能折了相同的情節了。)

    “不錯,不錯,但是我想,你大概一輩子,也猜不到,我是怎么被炮彈炸中的。”

    周林嵐低聲道:“當時剛開戰不久,我軍就暴露出一系列問題,我們當時的軍裝上還有紅色五星角,紅色領章,部隊前進時,還喜歡高高舉著紅旗前進。而這些,簡直就是遠方潛伏的狙擊手,最容易捕捉,一打一個準的槍靶。還有那什么狗屁重機槍,都七十年代了,竟然還裝著兩個輪子,在山地運送起來,簡直能累死幾頭牛,打遭遇戰時,找不到合適的支撐點,戰士們甚至要用肩膀直接扛住它。這還不算,我還遇到了一件最好笑的事……哈哈哈……”

    說到這里,周林嵐突然自己先笑了起來,周林嵐的臉上滿是歡暢的笑容,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他甚至笑得開始上氣不接上下起來,但是他眼睛里的那縷憤怒與不甘的火焰,又能瞞得了誰?!

    “哈哈哈……哈哈哈……最好笑的事情,就是我們在執行任務時,穿過一個我軍炮兵陣地。當時那支炮兵部隊,正在和敵人炮兵之間展開了炮戰,當時炮戰已經打了一個多小時,而我看到的就是一群中[***]人,坐在那里用自己的衣服,手忙腳亂的擦炮彈上的黃油,擦好一發,就發射一發。風影樓,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吧?哈哈哈……”

    風影樓輕輕點頭。

    中國黃銅產量不足,只能用鋼材來代替黃銅去制造子彈和炮彈。這樣雖然解決了材料不同的問題,但是鋼材制成的子彈和炮彈,很可能因為空氣潮濕而生銹,平時都在上面涂抹了大量黃油,才放進軍火庫保存。

    當炮戰開始一兩個小時后,炮兵陣地上的炮彈全部打干凈,從后方送上來的炮彈上面還涂抹著黃油,這種炮彈當然不可能直接塞進炮筒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敵人那邊射,所以才有了一群炮兵,圍坐在那里,手忙腳亂的用棉紗,用爛布,甚至是自己身上的軍裝,擦拭炮彈的一幕。

    “當我們走過那個炮兵陣地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剛剛擦好了一發,看著他抱著炮彈,不顧三七二十一就往迫擊炮那兒跑的樣子,我還專門回過頭,對他投過去一個充滿鼓勵意味的笑容,他也對我回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哈哈哈……哈哈哈……”

    周林嵐笑得更歡暢了,他拍著自己的大腿,放聲笑叫道:“結果炮彈塞進炮筒里,在‘轟’的一聲中,炮彈被筆直的打上了天空,當我腦袋上突然響起一聲尖嘯的呼嘯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對著我高喊‘快跑’。而我這個受了十五年特殊訓練,卻沒有什么實戰經驗的新兵蛋子,就那么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傻愣愣的聽著迫擊炮炮彈帶出來的呼嘯,距離我越來越近。當炮彈終于落到我的腳邊,一下把我炸暈的時候,我還是不明白,那發炮彈,究竟是從哪里飛出來的!”

    當時周林嵐是真的不知道,那發炮彈是從哪里來的。

    上過戰場的老兵都應該知道,七十年代用的迫擊炮,打出來的炮彈,會在空中劃出一道刺耳的呼嘯聲,而炮彈飛行的速度又不夠快,就連肉眼都能看到,只要身手敏捷準備充分,完全可以用軍事動作閃過去。所以周林嵐所有 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前方,以他號稱“三劍客”和龍建輝、莫天齊名的軍事技術,哪怕是前方同時飛來幾發炮彈,他也能夠毫發無傷的保護好自己。

    所以,這發一下就把周林嵐放翻的炮彈,來自后方!就是那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士兵,剛剛擦掉上面的黃油,在周林嵐鼓勵的笑容中,塞進炮膛的迫擊炮炮彈!

    它在空中劃出來的軌跡幾乎是筆直的,筆直的打上了天空,筆直的落了下來,就那么毫不羞赧的直接落到了周林嵐的腳下。

    “奇怪吧,迫擊炮明明調整好了方向和角度,竟然會打出一條直線。”周林嵐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笑,“后來莫天上去檢查了那門迫擊炮,結果用尺子一量才發現,由于前面炮彈打的太多,而炮筒的質量不過關,熱脹冷縮之下,本來應該有八十二毫米口徑的六七式迫擊炮炮筒,當時竟然足足有八十五毫米粗了,哈哈哈……”

    一門迫擊炮的炮管,才打了一個多小時,竟然整整粗了三毫米!

    聽到這樣一個數據,風影樓徹底沉默了。

    “在我住院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在兵工單位工作的人,我二話不說,就把自己身邊的花盆直接砸到了他的身上,砸得他莫明其妙,想和我動手,他一個五尺高的爺們,看到我沒了兩條腿,卻又不好意思揮拳頭。哈哈哈……真是他媽的太有意思了……我周林嵐,竟然也有淪落到被人同情,連拳頭都不好意思落下來的一天……哈哈哈……風影樓你說,這么滑稽,這么有戲劇姓的一幕,是不是太好笑了?!”

    風影樓沒有笑,看著笑容滿面,內心深處卻在無聲哭泣的周林嵐,他又怎么笑得出來?

    如果沒有那發自擺烏龍的迫擊炮炮彈,周林嵐的未來,絕對不是這個樣子,他和海青舞的關系,也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別以為風影樓到現在仍然什么也不懂,剛才海青舞和周林嵐之間短短的相處,已經透露出太多、太多的親昵。

    但是風影樓仍然忍不住問了,“你既然這么痛恨軍工單位,你為什么現在還會呆在這里?!”

    “因為我不想讓三等品炸了我一個,再炸其他兄弟,我不想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外行,在那里想當然的指手劃腳,把狙擊步槍的三角架,硬裝到了槍管下面。我更不想看著大家拿的破爛步槍,每打一次,都要重新校正!想改變這些,我每天在那里咧著嘴巴放聲大罵,行嗎?!在大馬路上,看到軍工廠單位的人,從地上拾起石頭就砸,行嗎?!”

    周林嵐突然身體往前一探,伸手直接拎住了風影樓的衣襟,他沉聲道:“小子,你記住了,強者改變環境,弱者適應環境,淘汰者連環境都不能適應。想改變環境,自怨自艾沒用,瞪著眼睛罵娘沒用,裝酷裝逼在那里擺出一付老子天下第一,實際上誰都把你一回事的樣子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變成主人,而不是客人!”

    “讓自己變成主人,而不是客人!”

    風影樓在嘴里喃喃自語的回味著這句話,他的心跳突然不由自主的加快起來。

    “對,老子就是看他們不順眼,更他媽的討厭什么狗屁‘一等品外銷,二等品內部交流,三等品供應軍隊’這樣的潛規則。我艸他媽個逼的,賣給國外的槍,在機床上加工一百個小時,唯恐有點小毛病,讓人家抓住了小辮子。賣給軍隊的同樣型號的槍,在機床上最多加工就是七十個小時,難道就出口賺回來的錢是錢,軍隊下的定單,給他們的就是廢紙?!”

    周林嵐在這個時候,什么溫和的笑容,什么斯文的態度全不見了。

    他瞪著一雙原形畢露的眼睛,揮舞著他就算只剩下兩根手指,也能一拳砸倒一個成年人的黃金右手,放聲喝道:“就因為這樣,老子偏偏要進入軍工廠,就偏偏要進軍工科研所,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腦袋進水的貨,敢大模大樣的坐在辦公室里閉門造車,腦袋一拍,就能把我們當兵的命當玩具在那里擺來甩去的,我更想看看,有哪個傻逼,敢當著老子的面,在那里大談一二三等的!”

    風影樓瞪大了雙眼,“這樣有用嗎?”

    “有用,怎么會沒用?!”

    周林嵐也瞪起了眼睛,“老子在這里混了也有十來年了,有事沒事就往軍工廠跑,產品只要有問題,別和我扯是小問題,誰也別想蒙混過關,想出廠就給我回工,現在那幫人都叫我‘吃力不討好的周扒皮’。老子的能力不足,沒有辦法改變世界,也沒有資格當什么圣母瑪麗亞,但是死死守住一間軍工科研所,玩命盯住幾間軍工廠,這點事情還是做到的!這就叫事無巨遺,老子的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周扒皮,還真他娘的當定了!”

    還好周林嵐的這間辦公室隔音效果夠好,否則的話,真不知道他這些吼得夠豪邁,更是苦大仇深殺氣騰騰的話,傳進其他同事的耳朵里,那些人的臉色究竟會是什么樣子。

    看著這位從一發迫擊炮開始,和軍工單位結下“不解之緣”的第五特殊部隊前輩,風影樓真的不知道,應該同情他的遭遇,還是敬佩他的堅毅執著。

    不,風影樓在內心輕輕的更正,這樣一個面對逆境,面對不公平的人生,依然敢拼盡一切,發起全力逆襲,在自己的領域內,活得無怨無悔,努力發揮著自己光與熱的共和國守衛者,他風影樓,又有什么資格去同情?!

    故事講完了,笑過了,也罵過了,周林嵐慢慢又慢慢恢復了平靜,又變成了那個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做起事情一絲不茍,對軍工廠制造的各種武器,檢查標準更到了近乎變態標準,卻因為自身的獨特魅力,總能得到女孩子關注的周林嵐。

    他松開了鉗住風影樓衣襟的右手,輕聲道:“麻煩你,去幫我把海青舞叫回來吧。”

    風影樓推開了辦公室的大門,在這個時候,海青舞就靜靜靠立在辦公室右側的墻壁上。

    海青舞就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正在被老師罰站的孩子,她低垂著頭,凝視著自己的腳尖,任由從身邊經過的人,對她投過來一縷又一縷驚詫的目光。

    也許是想心事想得太出神了,而風影樓拉門的動作又太輕柔,海青舞竟然一時沒有注意到,風影樓就站在距離她不足一米的位置上。

    看著海青舞那長長的眼睫毛在輕輕跳動,看著她交叉在一起,還在無意識的輕輕扭動的雙手,看著她那張有點蒼白,似乎都變得有點弱不禁風起來的臉,風影樓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他真的想大踏步走過去,用盡全力把這樣的海青舞抱進自己的懷里,用和周林嵐一樣的溫柔撫摸,一點點撫平她臉上的哀與愁,用他也許并不夠寬闊,也許還不算太溫暖的懷抱,驅走海青舞風上,那一片不勝寒意的蒼白。

    在這個時候的海青舞,看起來真的像是一只軟弱的,又無家可歸,需要得到保護和溫暖的小貓。

    “海青舞姐姐……”

    風影樓的聲音很輕,海青舞卻象是被嚇了一跳般,全身猛然一顫,但是幾秒鐘后,當海青舞重新抬起了頭,再次支撐起她的身體,并對著風影樓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時,剛才她身上所有的軟弱,所有的蒼白,所有的弱不禁風都不見了。

    站在風影樓面前的,還是那個在第五特殊部隊精英訓練學校里,玩得八面玲瓏,玩得春風得意的女中霸者……海青舞!

    “周大哥讓我請你進去。”

    風影樓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很輕很輕,說完這句話,他就猛然轉身,直接走回了周林嵐的辦公室。風影樓真的不想告訴海青舞,她的眼角,還有一絲在倉促間,沒有來得及擦干凈的淚痕。

    “你們要在這個城市里呆多久?”

    聽到周林嵐的問題,風影樓也把詢問的目光,落到了海青舞的臉上。

    “還不能確定。”

    “我不管你在這個城市里還要呆多久,總之,在這里呆一天,你們就在我家里住一天。”周林嵐說得輕描淡寫,“對了,還沒有通知你呢,我結婚了。去年年底結的婚,正好可以讓小四你認識下嫂子。”

    海青舞揚起了一個笑臉,“好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