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葫中仙 > 第五十一章 香冢葬芳魂,紅花空悲切
  見到說話那人時,胡斐登時喜出望外,一把抹掉頷下的假胡子,三步并作兩步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雙臂,語帶哽咽地道:“趙三哥,多年不見,委實想煞小弟了!”

  此人不到六十歲年紀,頭發花白、面目慈祥,腰身寬厚,穿綢裹緞,若非行走間步履輕盈點塵不驚,雙目內神光內蘊不怒自威,純然便是一個鄉下土財主,又怎會想到他便是坐“紅花會”第三把交椅的武林大豪、人稱“千臂如來”的趙半山。

  胡斐自幼孤苦,也因此分外珍視所獲的為數不多的幾分溫情暖意。

  當年馬春花之時片言求情之恩,他尚且銘刻肺腑不惜涌泉以報。

  如今驟見闊別多年,曾有傳藝之德、結拜之情的義兄,自然激動莫名情難自禁。

  趙半山反握住胡斐雙臂,哈哈一笑道:“數年不見,當年的毛頭小子已長成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又做下這般了不得的大事,做哥哥的也是與有榮焉呢!”

  兩人見禮已畢,趙半山與同行之人一起來與胡壚等人相見。

  那人并非別個,卻是方才與各門派中人一起離開的武當掌教無青子。

  但如今這位老道長脊挺肩張,身形如蒼松古柏,全不見先前的衰頹萎靡之態。

  “原來是趙三當家與無青子道長,貧道失敬。”胡壚先向趙半山施禮問候。

  雖未往日不曾謀面,但他自有信息渠道,事先便已知道了“紅花會”一眾首腦的相貌特征,即使沒有胡斐開口與趙半山相認,他也能一眼認出其身份。

  趙半山與無青子含笑與胡壚等人分別見禮,互道“久仰”。

  見禮已畢,無青子手撫頷下花白長須笑道:“此次老道因身份拖累,不得不來赴這勞什子大會,本打算只是混吃混喝一回,卻沒想到目睹了如此精彩的一場大戲。胡小道友與苗大俠固是唱念做打俱佳,更厲害的還是這位姓程的小姑娘,彈指之間便令一場盛會煙消云散。藥王門徒,果然非同凡響。”

  胡壚原也知道自己等人做的這些事情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這位扮豬吃虎冷眼旁觀的前輩高人,聞言哈哈一笑道:“不敢,貧道等人也不過僥幸成事,其中還要多謝陸真人在緊要關頭出言聲援。”

  他不是吃虧的性子,對方既然揭了他的底,他便也借著致謝的機會,用“陸真人”三字,點破其“綿里針”陸菲青的真身。

  至于這信息的來源,卻是前世的記憶了。

  陸菲青聞言一怔,旁邊的趙半山卻是笑呵呵地道:“陸老哥言辭向來如你那外號般綿里藏針,如今卻是遇到了對手。”

  眾人當時一起大笑。

  趙半山收了笑聲后換了端正神色,向胡壚拱手道:“老夫受敝會陳總舵主差遣,請胡少舵主移駕陶然亭相見。”

  胡壚也收起嬉笑之色,拱手回禮道:“陳總舵主相召,貧道敢不從命?”

  陶然亭地處京郊僻野,雖以亭為名,實則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觀音大士。

  庵堂附近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蘆葦,如今正是中秋時節,蘆花盛開,蘆絮隨風飄舞,如漫天飛雪,滿目銀白,肅殺蒼涼。

  胡壚等人行走在蘆葦叢中,忽地聽到前方隨風傳來一個男子的漫聲長吟:“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最后時,那聲音中已透出嗚咽之意。隨后有多人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哀切哭聲。

  胡壚眉頭微皺,驀地朗聲道:“大丈夫立身處世,須要仰不愧于蒼天賜下的一副炎黃骨血,為恢復漢統的大業,堂堂正正搏上一回;俯不愧于黃泉沉眠的一縷愛侶芳魂,提刀殺盡寇仇,攜頭而歸祭獻墓前。豈能效那百無一用的腐儒,束手無為望空悲切?”

  此言一出,伴在他身旁的趙半山和陸菲青都變了臉色,蘆葦叢深處眾人的聲音同時消失,隨即便有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暴喝道:“小牛鼻子胡說八道,看道爺割了你那條不老實的舌頭。”

  隨著話聲,一個須發花白的獨臂道人在一叢蘆葦上方飛至眾人頭頂,一口長劍凌空下擊迅若雷霆。

  “好劍法!”

  不待胡壚做出反應,他身旁的苗人鳳在看到那道人的劍法時,目中神光大盛,長笑聲中,先一步拔劍縱身而起,長劍在空中截住對方劍勢。

  雙劍彼此交擊,先發出七八聲金鐵交鳴聲響。

  在身形下落之時,兩人劍勢毫不停歇,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盤的鳴響不絕于耳。

  一俟四足落地,雙劍劍光陡然暴漲遍布方圓數丈空間,呼嘯劍風與金鐵聲響充斥眾人耳內,若不用雙眼去看而只憑聲音判斷,直似十數名用劍高手聚眾廝殺一般。

  “二哥請罷手!”

  “苗大俠請罷手!”

  胡壚與從蘆葦叢中走出的陳家洛同時開口。

  那道人與苗人鳳似都知道這一仗打不下去,卻又似都心有未甘,搶著在兩句話出口的同時迎面互刺一劍,化作兩道森亮電芒迎頭撞在一起。

  在“叮”的一聲輕響中,兩道劍光同時定在虛空,卻是劍尖彼此相抵,劍身連成筆直的一線。

  苗人鳳聽到身后胡壚已舉步走上前來,當先收劍后退幾步,向著對面的獨臂道人拱手道:“無塵道長的‘追魂奪命劍’果然了得,苗某佩服!”

  “你的‘苗家劍法’也不錯,”那道人正是“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長,他順勢收劍,先隨意回贊了一句,而后卻露出點老而彌辣的姜桂之性,“不過要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嘿嘿,那也未必!”

  苗人鳳聽他語中帶刺,卻絲毫不曾動怒,只含笑擺手道:“‘打遍天下無敵手’什么的,本也不值一提。那不過是苗某少年時的一句妄言。自二十年前與胡一刀大俠一戰之后,苗某便再不敢厚顏以此自詡。”

  無塵道長秉性剛烈,遇強愈強,遇柔即屈,見苗人鳳如此謙遜,心中登時大生好感,單手當胸回了一禮,真心實意地贊了一句:“聞名不及見面,見面勝似聞名,‘金面佛’果然不凡。”

  此刻胡壚與陳家洛已走上前來。彼此見禮之后,陳家洛帶著些疑惑神色探問道:“當年之事,道長如何有所了解?”

  自從十年間京師一場大戰之后,乾隆固是對自己和陳家洛的關系諱莫如深,進而將手下知情乃至涉事之人陸續滅口;陳家洛這邊同樣絕口不提,除了會中首腦等有限幾人,便再無一人知曉。

  “貧道如何知曉并不重要,”胡壚搖頭道,“重要的是,總舵主可明白自己當初錯在何處?”

  陳家洛執掌“紅花會”十余年,會中上下初時只是尊奉老舵主于萬亭遺命,后來卻都是漸漸被他武功人品折服,即使無塵道人、趙半山這等元老,也都對他敬重有加。

  此刻見胡壚如此毫不客氣地當面質問,大家面上神色都大為不悅。

  陳家洛卻是恭恭敬敬地向胡壚拱手一揖,嘆道:“陳某反思了十年,只知當初那一番作為確是大大不妥,這才導致后來一敗涂地。只是其中究竟錯在何處,委實一言難盡。道長若肯見教,陳某感激不盡。”

  胡壚油然道:“我‘天地會’流傳下一首‘三點革命詩’。詩云‘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復仇日,誓滅妖清一掃空’。

  “其中‘革命’一語,正是貴我雙方操持的營生。然而何為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方推翻另一方的暴烈行動。

  “總舵主要革清廷的命,卻不謀求強大自身以推翻對方,而寄望于以身世之秘乃至一弱質女子感化敵方首腦,令其自己推翻自己,豈非大錯特錯?”

  這一番近乎白話的平實之詞,只說得陳家洛呆若木雞怔在當場,良久之后終于發出一聲幽幽長嘆:“大錯特錯,果然是大錯特錯。只可惜了喀絲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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