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末多少事 > 第六百二十一章 效忠于誰?
    謝道韞似乎早就料到了謝奕的反應,依舊從容。

    不過歸雁清楚地看到,謝姊姊藏在桌案下的纖手,也攥緊,有些發白。

    歸雁不由得心想,謝家的態度、謝奕的態度,乃至于謝家幾位叔叔的態度,謝姊姊也是看重的吧?

    只是身為女兒家,她就算是借助著自己的才名,也只能聽一聽,此時決然不是插話的時機。

    謝奕已然起身,伸手撐著桌案,正色說道:

    “在余看來,正是因有世家,方才有如此混亂的世道!”

    “阿兄!”這一次,謝石在驚詫之余,也不可能只保持沉默了,他急切的說道,“阿兄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知道,我很清楚。”謝奕冷聲道,“這些年,若非江左內斗紛紛,各家爭權奪利,這一場北伐,何至于拖沓到今日?

    而且北伐之中,若非有杜仲淵崛起于關中,恐怕又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戰爭,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所以這就是為何為兄很滿意杜仲淵,因為為兄知道,至少杜仲淵的心里,還有著北方的萬民,還有著這關中的王土。

    而石奴,你且捫心問問,你心中,爾等同儕心中,可還念著北方山河破碎、百姓流離無所?”

    謝石臉色大變,抓著衣袖,聲音微微顫抖:

    “江南之治,同樣繁華······”

    “那不妨便靜靜看著,孰優孰劣?”謝奕反問。

    “可······”謝石想要爭辯,卻又想不到該說的理由。

    世家的存在,的確讓江左一地清平,但也的確······忘了這九州剩下的萬里山河。

    此時,謝道韞的俏臉上也綻放出笑容,大概是很樂意于聽到謝奕如此夸贊自家夫郎。

    她也忍不住說道:

    “五叔亦素有雄心,當審時度勢、以取其優,莫要被蒙蔽了視聽、擾亂了心神。

    志有不同,所求不同,所思自不同。五叔之志,或未明,或又與阿爹不同,那既不能爭辯清楚,不妨且看看。

    先看這關中之地,是否會勝過江南,再看這天南地北,到底誰真正有功于社稷,而誰,又是為了一己私欲?”

    謝石不由得沉默。

    世家,當然不是無私的,甚至本就是最自私的。

    但對于維護世家的人來說,他們所做的全是為了這個家族,所以他們其實是無私的。

    自私與否,要看對象是誰,所以本來就無法評判。

    但此時謝道韞直接問出來了這個問題,自然不是想要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想要問謝石:

    五叔心中的效忠對象,是誰?

    是自己,是世家,是天下?

    是此生逍遙,是壯懷激烈?

    人活一世,所求不在自己做了什么,而在問心無愧。

    五叔覺得,自己如何做,才能問心無愧?

    對于這個問題,謝石之前認為自己應該很清楚,可是現在恍惚間真的被問到了,他又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有辦法說,所做的一切,都問心無愧。

    謝石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謝家的未來,但是這其中所損害的,當然還有太多太多。

    有朝廷的利益,有百姓的利益,有一個個寒門小家族的利益,也有整個天下的利益。

    世家的爭斗拖延著朝廷的北伐決心,謝石是知道的。

    但是謝家的重要性應在天下之前,這是每一個真心想要振興家族的謝家子弟都應該恪守的。

    哪怕是有負于天下,有負于自己一直以來的清平之志。

    可若說問心有愧么?

    想到了那些被世家兼并了田產的百姓,想到了自己這一路北上所見的餓殍遍野,想到了這關中的戰火連天里,奮戰的王師將士們甚至得不到來自于江左的一點糧草支援······

    都是七尺漢子,人正年輕血正熱,又怎么可能沒有愧疚?

    可謝石終究和謝奕不同,他生長于世家大院,接受的就是這般言傳身教,此時驟然告訴他,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可能都是錯的,他又怎么會輕而易舉的接受?

    頹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謝石一直沒有回答,但也等于默認了。

    謝奕緩緩說道:

    “石奴,阿兄并非刻意要對你發火,而是阿兄這一路走來,所見到的,便是這般。

    你們皆說,要尋覓此世之正理,在阿兄看來,復王業、救黎民,這才是正理。

    這絕對不是嘴上說說,就能實現的,不是你我如此對坐,三杯兩盞淡茶,就能討論清楚的。

    要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聽一聽,知民之所為,想民之所想。如今阿兄便覺得,仲淵想要做的,至少沒什么錯,所以阿兄選擇支持他。”

    謝石呼了一口氣,阿兄的語氣緩了下來,說明阿兄現在也只是覺得自己所走的路是對的,并不想勸說或者強迫自己走相同的道路。

    其實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阿兄所說的是對的。

    但是這所做的一切,代表的或許是天下所有人的利益,卻偏偏不能代表世家的利益。

    “阿兄,是先有家,才有國,還是先有國,才有家?”謝石看著謝奕,沉聲問道。

    “國之將亡、誰能幸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謝奕徑直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國之將亡,然良臣擇主而事,既然本朝皇帝昏庸,那便依附于新朝,仍有從龍擁立之功,可享百代太平。”謝石直接說道。

    “此為世家生存之道不錯。”一直聆聽的謝道韞也輕輕開口,“然左右搖擺,人盡知之,那終其一朝,世家又如何能得重用?君臣二心,豈為社稷之福耶?”

    霎時,謝石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狠辣,他顯然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若世家主政,使陛下有其名而無其實呢?”

    若是杜英在此,大概會稱贊一聲,好一個君主立憲啊!

    當即,謝奕臉色大變,豁然起身,直接走到門口,拉開門看了一眼,外面仍然是忙忙碌碌的景象,門口也沒有人守著,他這才長舒一口氣,一下子抵住屋門,冷聲說道:

    “此怎可為臣子所言?!”

    謝石不由得一嘆:

    “此非余之所想,而實乃江左各家所想。因此便是傳出去了也無妨,此話雖從余口中所出,卻是各家心聲。

    若是傳揚開來,則江左君臣之間難免生隙,非如今各家心中所愿見也,因此縱然隔墻有耳,王右軍也只會裝作不知。”

    謝奕和謝道韞知道謝石所言不假,但還是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失望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