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末多少事 > 第726章 余未曾否認清談
    杜英微微一笑。

    梁殊登時明白,如何讓秦州刺史接受這些條款,并且體會到這些條款之中的潛臺詞,這是杜英給自己的考驗。

    這是杜英開給王擢的談判條款,也是給梁殊的投名狀。

    伸手拿起來那張紙,梁殊輕輕摩挲了一下。

    紙質細膩,早就聽聞長安那邊重新開始造紙,所造的終南紙在氐人貴族之中甚至都頗受歡迎,只不過以梁殊的地位,當時還沒有資格見到正統的終南紙。

    造紙,甚至還有其余的工商業,都在如火如荼的發展。

    這是梁殊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關中。

    也大概就是杜英和之前關中任何一個梟雄,乃至于帝王都有所不同的地方吧。

    別人帶來的是權力的交替更迭,是殺戮,而杜英帶來的,卻是實打實的改變,難得的向好的改變。

    這讓梁殊更加確信自己所做的選擇沒有問題。

    珍重的將終南紙折疊、收起來,梁殊起身拱手:

    “那屬下就告辭,定將督護之誠意原封不動的告知秦州刺史。”

    杜英想了想,補充一句:

    “其實添油加醋也沒有關系。”

    眾人皆是忍不住發出笑聲。

    梁殊亦然一笑,他不得不承認,這里的氣氛他也非常喜歡,大概是因為杜督護年輕,所以自然而然的不喜歡端架子吧。

    梁殊離去的動作很快,似乎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王擢身邊,逼著他允諾這份條款。

    而隗粹看著梁殊的背影,感慨道:

    “能夠把敵人的使者變成自己的使者,普天之下,恐怕就只有督護一個人了。”

    “區區幾句話,能當百萬兵。今日親眼所見,方知誠不我欺。”房曠也應和道。

    “并不只是幾句話的緣故。”杜英卻搖頭,“更因為我們坐擁關中,更因為梁殊也很清楚,我們的確在為關中做些什么。

    他也是見識過榮華富貴、見識過軍陣威嚴的,因此即使是面對萬千兵馬,也可能不會選擇低頭和妥協,否則當時也不會有膽量前去找王擢,也不會面對王擢的誠心邀請和信任而不愿意留下來。

    他想要尋覓的是一個真正能夠改變些什么,哪怕不至于改變整個天下,而是改變一個小小關中的勢力,為之效忠、為之奮斗。

    而梁殊最終選擇了站在我們這一邊,這說明吾與諸君的所作所為,顯然得到了這些旁觀者和局外人的認可。”

    杜英清楚的看到,剛剛自己提到要開辦更多書院的時候,梁殊眼前一亮。而最后摩挲那終南紙的時候,眼底更是充斥著感慨唏噓。

    聞言,眾人皆肅然。

    他們做了什么?

    顯然不是征伐。

    打仗誰都能打,而以杜英為首的長安太守府真正給關中帶來的,是勸農耕、開工坊、設書院,真正讓關中呈現出太平氣象。

    “督護所言,發人深省啊。”隗粹點頭,在場的眾人,大概也就只有他有資格評價杜英所說的話,“所以同樣的事,為什么會出現在關中,卻沒有出現在江左,沒有出現在荊州呢?”

    杜英看了隗粹一眼,心里暗道:

    沒想到這個自己一直在循循善誘,想要讓他們自行思索出來的問題,最后竟然被隗粹提出來。

    不管轉念一想,隗粹只是在戰場上廝殺的時候勇猛了一些,其實能坐在行軍司馬位置上的,自然也是心思細膩之輩。

    包括自家岳父。

    只是岳父明明有從小培養出來的世家爭斗之能耐,卻從來不愿意用出來罷了,大概他仍然想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而不愿意沉淪在這爾虞我詐之中。

    “盟主以農耕為本,以工商振興,自有所不同。”房曠解釋道,“而南方······”

    說到這里,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因為南方有世家,世家只會考慮著自己的利益,又怎么可能真的會為一方州郡、一方百姓著相呢?

    房曠沒有說出答案,但在座的諸位,都已經明了。

    杜英叮囑道:

    “這是一個好問題,以后可以留在關中書院的課堂上。問一問那些總角小兒們,或許他們并不知道答案,但是那些年長一些的新學生,總歸是知道的。”

    說到這兒,房曠忍不住問道:

    “盟主真的打算讓天水的文武吏員輪流前來書院讀書?”

    這些人的年齡應該都不小了,再重新坐到書院的板凳上,是否會有所不妥?

    難免會有很多人提出不滿。

    杜英沉聲說道:

    “想要這些人放下老一套的想法,不再一心為自己斂財,不再視百姓為魚肉,不再獨善其身,總是要采取一些措施的。

    人性如此,單憑潛移默化的熏陶,遠遠不夠,若是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為什么要坐在這個位置上,又為什么要領著一份俸祿,那關中留之何用?

    其實別的條款,余都可以和王擢再談,但是這一條,絕對沒有退讓的可能。”

    眾皆凜然,督護是認真的。

    “而且讓他們去書院,不是學一些書本上的知識,當然,有一些人可能根本不識字,也應該學一些知識了。”杜英解釋道,“但主要仍然是要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應該怎么做。

    所以請人言傳身教、現身說法是一部分,帶著他們在關中走一走、看一看,知道今日之關中已截然不同,是另一部分。

    而諸位,房曠,隗粹!”

    作為在座的文武官吏之首,兩人同時挺直腰桿。

    “你們是曾經親眼見過且參與到其中的,所以現身說法,正是你們的任務。每一個人都可以去說,不用也不要抱著教導的態度,而是用交談的態度。”杜英微笑道,“告訴他們事實,讓他們去思考,并且引導他們得到答案。”

    隗粹若有所思,而房曠忍不住問道:

    “盟主曾教導我等,空談誤國,實干興邦,也曾言‘絕知此事要躬行’,那和他們交談,豈不是又是一場清談?”

    “這個問題問得好啊。”杜英撫掌贊嘆,接著解釋,“余從來沒有全部否認過清談。

    清談者,居于廟堂云端之上而俯瞰蕓蕓眾生,不知其疾苦,而論其疾苦。

    更有甚者,抬頭再望蒼穹,意欲探其深邃,求玄之又玄的道理,卻忘了凡塵之中還有太多的人不能果腹。

    但清談之初,終歸是集眾人之智,想要為這荒亂的世道,尋得一條坦途、尋得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