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末多少事 > 第八百二十五章田中傾談
    杜英在滅氐人、斗王家的過程中,展現出來的實力和手腕,讓辛牢等人這一次是真的對他害怕到了骨子里。

    看到辛牢等人如釋重負的反應,杜英不由得一笑。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在怕什么。

    不過現在的六扇門,也沒有強大到監察百官和來無影去無蹤。

    之前在喜宴上已經公開了六扇門的真實用途,那么杜英自然也就刻意渲染和宣傳了一下,算是給這些仍然心懷鬼胎的家伙們一點兒警醒。

    想做什么事情前,先想想有沒有六扇門盯著。

    世家行事,一向穩健,諸如王凝之和桓濟這樣的莽夫還是少數。

    所以這些人在不能確保六扇門是否存在的情況下,往往會默認為存在,然后收起來自己的小動作。

    因此杜英相信,只要張湛能夠按部就班的推行關中的政策,那么新平郡定然也能被他打造成治理西北的樣板。

    張湛微笑著看了一眼辛牢等人,這些家伙的小心思,他當然也知道,若不是杜英前來震懾一下,張湛還真的有些擔心他們在短期的蟄伏之后,又開始想要插手地方的治理。

    畢竟關中書院、招徠各地商賈以及安頓流民等等,其實都是在擠壓世家的盈利乃至于生存空間。

    刺史來的真是及時啊。

    “余三次過新平,第一次是為這里驅除氐蠻,第二次是匆匆南下解決后顧之憂,而第三次,能看到新平一片生機,也算是不枉此行了。”杜英則感慨道。

    兩次匆匆走馬來去,攆走了氐人,卻還有本地的世家。

    氐人在的時候,新平是這般,氐人走了之后,新平還是這般。

    那杜英豈不是白來了?

    現在氐人走了、世家蟄伏了,新平,終于不是之前的新平了。

    前方大街上,無數的目光已經匯聚在他身上。

    杜英沒有翻身上馬,而是和張湛一起向外行去:

    “諸位,春耕正當時,可愿與我同去城外一觀?”

    “愿隨刺史!”大街上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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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春風已帶著暖意,但是不用想也知道,田中的泥土還飽含著不久之前落下的春雨,肯定冰涼刺骨。

    張湛站在田埂上,其實是有些猶豫的。

    不過當看到杜英麻利的將靴子一甩,他也咬了咬牙,動作甚至比杜英還快三分,搶先跳了下去。

    緊接著,仿佛有無數的針扎了過來,讓張湛的臉都變得有些扭曲。

    杜英一邊用木棍試探了一下田中泥濘的深淺,一邊循著盡可能結實一些的地方走下來,看著剛剛幾乎直接跳到膝蓋一樣深的泥濘中的張湛,有些無語。

    新平郡外的田地,也已經荒蕪了有一段時間了。

    最近時日方才劃分好田地,準備開墾,因此田地周圍的排水渠之類的都沒有布設好,之前荒廢的排水渠都已經在雨水的沖刷下被掩蓋了。

    很明顯,張湛就是直接跳入了這樣一個荒廢的排水渠中。

    還好并不算深,否則他估計半個人都要直接陷在泥里。

    田埂外側一般是排水渠,這樣的基本理論知識竟然都不知道,還有膽量往里面跳······杜英心中也是感慨一聲,大概這就是不知者無畏吧。

    親衛們想要上前幫忙,不過杜英自己就伸手將張湛拽了出來。

    “讓刺史見笑了。”張湛看著已經滿是泥濘的褲腿,訕訕說道。

    卷起來的高,也架不住泥濘的深。

    杜英笑著拍了拍旁邊的犁耙:

    “看來張兄也不熟悉田地啊。”

    張湛嘆息道:“從小雖不算錦衣玉食,但也無災無難,自然鮮有需要親自躬耕的時候。”

    杜英點了點頭:

    “吃一塹長一智,下一次自然就不會如此了。所以說,我們的官吏,如果連糧食是怎么種下去的、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更不要說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爬犁,什么叫做耬車,水車又有何用?

    更不要說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代田法,也不知道如何指揮百姓溝壟易位,那么這一場春耕,豈不也是失敗的?

    春耕都做不好,百姓的溫飽都解決不了,那么又如何能說自己在為百姓做事,是這里的青天父母官呢?”

    張湛怔在那里,緩緩說道:

    “刺史······實不相瞞,爬犁和耬車,余之前也只是見過樣品而已,至于代田法,也只是在書上看到過。

    而天下官員,江左官吏,其實都是如此,甚至不學無術者,連看都沒有看過······否則的話,又何至于匆匆敗北、倉皇南渡?

    曾經,余也以為一切的禍根都在胡人身上,胡人南下,漢家不能擋,這在歷史上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可是現在一路北來,看著刺史從微末村寨起兵,在有大司馬的幫助下,可以千軍橫掃,而沒有大司馬,一樣能夠成滅國之功,余方才自省,是否之前的想法其實并不是對的?

    我漢家兒郎,若是說打不過草原上的騎兵,那也沒什么,因為我們的先祖也曾經在匈奴的威懾下,臥薪嘗膽幾代人。

    但是,但是!”

    說到這里,張湛顯然已經有些激動,他伸手向著北、向著西指了指:

    “甚至就連那些原來對我們俯首稱臣的氐人和羌人,那些龜縮在山中,甚至都不敢下山擾掠的氐羌人,那些將我漢家將軍尊奉為‘天將軍’的氐羌人,都能夠拿著刀,在這里圈一片地,便讓我漢家兒女做牛做馬。

    所以,真的是我們打不過么?真的是因為騎兵太厲害,以至于氐羌人都能夠憑借為數不多的騎兵橫行整個關中么?”

    這話是在問杜英,可是張湛根本沒有打算從杜英那里得到回答,他自顧自的說道: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不是因為敵人太強大,而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什么,我們哪里錯了才導致的這一切!

    江左的那些官吏啊,他們甚至都不知道百姓的死活,甚至都不知道這天下之大,遠有勝過江左的風光,甚至不知道我們也曾經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也曾經東臨碣石、馬踏胡羯!

    所以他們錯了,他們一直在抬頭看,卻從來沒有低頭看,哪怕低頭看一眼,就知道這蕓蕓蒼生有多么苦,就知道這昏暗的塵埃之中,又有多少人翹首以待,等待著打回去,等待著能夠在更廣闊而富饒的土地上,活下去!”

    一邊說著,張湛一邊連連拍著爬犁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