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二十章 學書不成,負劍氣于沖斗
  往常都是云仲臉皮極厚地闖到葉翟府上去,總免不了要好生蹭上許多酒水,尤其是葉翟由城中酒坊鋪面當中取來的好酒,時常要埋在院落一角處,饒是云仲喜飲酒,葉翟也同樣沒隱瞞,可總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臉皮還沒那般厚,當著人面偷酒的事,的確做不來,不過近來入冬大雪連天,鐵匠鋪中買賣漸稀,俸祿自然跌落下來,還怨不得那位老漢。

  近水樓臺先得月,云仲替未歸的葉翟夫妻二人看家護院,取些好處,起碼也好說得過去,但終也不曾酗酒,只是挑過一壇瞧來最不上講究的酒壇,拍去泥封,淺淺飲過兩三回,其余時候,仍飲城中頂烈的酒水,雖是并無多少酒香氣,如是咽下柄刺喉的鈍刀,刮得喉間痛楚,倒是最方便御寒。

  葉翟還未進自己府邸,望見天上蠻橫不講理的劍氣長道,啞然許久,徑直走到云仲府邸之中,門前不曾掛鎖,只是輕輕遮掩住門戶,故而叩門兩聲,攜水月自顧走入。

  總歸是女子心細,途徑前院的時節,水月無意之間瞧見府邸院落處,僅有一趟腳印,深深淺淺,其余處積雪鋪得厚實均勻,這場雪足足飄搖三五日,好像這趟腳印,乃是云仲幾日間頭次回府所留,眉頭淺皺,入屋舍時瞧見窗欞灰塵未清,入門時桌案擺設也大多蒙上層灰塵,沒來由嘆氣。

  “云小弟從來都是個妙人,心胸說廣未必廣,說狹未必狹,有時像是個豪氣直沖云端的快意劍客,有時又像個喜鉆死胡同的悶頭書生,沒準他自己都說不出自個兒乃是何等性情的人,但又因老成持重略帶暮氣,所以少有非常之舉。”

  既是自家放在心尖上的女子,葉翟又豈能猜不出如今水月的顧慮心思,握住水月手時微微添了點力道,溫言笑道,“從來不講高手氣派,入三境以來仍不曾懈怠,甚至可以說有些過于妄自菲薄,謙遜羞赧,這樣的人突然做出憑劍氣抵冬風的舉動,得是受多大的壓制,積攢過多少郁氣,才能施展出這般有些不講理的手段,雖不見得去根,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可惜有些事還是不能相助,手有櫓槳,可登不得舟船,盡管有兔死狐悲同病相憐的說法,未曾經過人家苦楚事,又怎好說得如此平淡從容。”

  葉翟愣了愣,突然想起當年自個兒還是白毫山上小徒弟時,水月曾命走樁,可憑葉翟當初的年紀,筋骨未定,每每走樁一日,夜里時節總要渾身長短筋疼得似是叫人抽將出去,滿頭大汗,滾落床榻不曉得多少回,故而往往清晨時節無精打采,痛楚未消,卻仍舊是要走樁如舊。但同樣自幼習武走樁的水月,卻只覺得葉翟疲懶,言說夜里雙腿痛楚不過是常事,真要習武,吃這點微末苦頭又算得上甚,就因此事,葉翟領過許多責罰。直到許多年后,水月才由一卷舊書當中瞧見,葉翟筋骨生來本就不便走樁,如若根基未穩貿然走樁,則有萬蟲噬體,堪比抽筋刮骨之痛。

  故而每每瞧見葉翟笑意時候,本在山間坐鎮不曉得多少春秋的水月,無端就很是心疼。

  不經他人苦楚,未嘗將旁人嘗的萬千滋味從頭到尾品過一回,又如何去勸旁人,說你這苦頭當真比不得別人,世上命苦過你的比比皆是,旁人尚能撐住,怎的偏偏你就覺得難承其重,本來就是強詞奪理,倚老賣老的荒唐廢話。

  所以站在前頭的葉翟回過頭,津津有味打量水月面皮。

  后者見葉翟端詳個不停,微微羞惱,卻見葉翟伸出一指,點了點自個兒鼻尖。

  “別動別動,面皮上有點東西。”

  水月以為乃是天外雪花落在臉上,并不以為然,而沒想到葉翟狡黠笑道,“有點好看。”

  等到兩人進屋時節,從來不曾說過多少情話的葉翟,與少有聽過情話的水月,皆是面皮有些羞紅,早早聽得分明的云仲撂下書卷,照舊使秋日黃葉擱在未曾讀罷的一頁,起身很是沒好氣白過葉翟一眼,自顧拎起茶爐,替兩人添茶。

  不知是的確有些酸,還是誠心打趣,云仲行禮讓座過后,就是抬頭問道,“兩位前輩臉色可是有喜事,不妨再講講?”

  水月面皮更紅,葉翟難得應對穩當,臉不紅心不跳,接過茶盞淡然回話,“外出一趟,見霜葉朱淋,萬山裹素,自然心怡氣清,精氣神甚好,故而面皮愈發紅潤,乃是常理罷了。”

  云仲終究只是略微打趣,并未當真生出怨怒來,既是教過自個兒許多道理身手,到頭再贈劍匣的溫善前輩,哪里能當真逞威風,更何況在云仲看來,已是相當的好事,故而未曾多言,轉而寒暄幾句,恰好就爐火熱茶,好生聽聽兩人近兩月周游去處,順帶取書卷來,詢問書中存疑之處,三人接連對談近兩時辰,不知不覺便是天晚。

  葉翟亦是覺察出云仲近來郁氣雖消去大半,但心思卻略微有些急切,知曉仍舊掛念人間事,小界雖是修行練劍寶地,到底還是掛念外頭危局尚不知如何解去,還是出言勸告,言說修行入三境,心境至關緊要,更何況是身在此地練劍,心神不寧,思緒紛亂駁雜,憂愁急躁,仿若逆水行舟,當然不會有多少進境,甚至倒退下去,亦是尋常事。既然今日雪急,不妨就不需去到那座山上再度比劍,歇過一兩日,再做打算。

  修行無非弓弦松緩,而今云仲停足小界之中已逾數月,盡管期間數度自尋舒心,但葉翟卻能瞧出,云仲心頭弓弦從來都不曾松弛過半分,故而才有此勸。水月亦是勸解,言說近來云仲大抵是茶飯不思,屋舍處處落塵,如何都需好生歇息個兩三日,再做打算。

  但云仲還是拎過那枚四四方方的鐵尺,神情低落。

  “還是不一樣。”

  “我如今神念在此,人間多半又要睡上十天半月無動靜,誰人曉得我那位師兄究竟要遇上多少麻煩。”

  劍客開門收劍氣十斗,風雪大作。

  葉翟沒再勸,起身不住嘆氣,可還是目送云仲一身青,在瑩瑩白的大雪之中走出府邸,步履維艱頂風冒雪,朝遠處走去。

  鐵匠鋪今日大門緊閉,仍有打鐵聲從后院傳將出來,依稀可辨,但還是被風聲吞去大半,消散開來,落在云仲耳中,仍舊是提起一盒酥來,擺在鐵匠鋪門外,又怕風雪吹散凍實,于是遞出道內氣鎖住,才緩緩離去。

  后院打鐵聲斷過數息,而后又是繼續敲打起來,聲聲清脆。

  說來也怪,就這等天景,江河冰封,那位撐舟老人仍是孤身等候在江畔,只是升起爐火,燙起壺烈酒,并未撐舟。

  “老人家,風大雪急,早些回家。”

  云仲身上早已被雪片雪塵裹得嚴實,好容易湊到老漢這處避風地,抖去渾身雪,使微僵雙手替老頭添過些柴,似笑非笑看看老人。

  撐舟老漢歷來穿得簡樸,唯獨今日一身衣裳相當講究,乃是身黑底綠衣,金紋交錯,端坐在風雪里,衣不染雪,雪白鬢發半點不動,舉止之間,渾然不似是位尋常的撐舟老漢。

  “打道回府不急,小子不妨瞧我像人像仙?”老漢指指自己,很是得意將衣裳下擺撫平,很是和善望著云仲。

  可云仲避而不答,反倒含笑看過兩眼老人肩頭上兩枚羽片,起身就要行禮。

  “謝過前輩借劍兩柄。”

  老人臉上笑意愈足,就像瞧見兒孫有成,滿是寬慰,心安理得受過這一禮。

  府邸藏書中曾有記,此間天下有山神,彩云為袖,百草成衣,肩生飛鳥,時時百年不出,化為凡俗人,遇之無心以禮相待,點化世間愚鈍人,雖不稱天大機緣,然德行自成。

  先前南陽君借鳥雀有六,再借五岳成劍兩柄贈與云仲,卻被鐵匠鋪中老漢一語點破,自折雙劍,還山鳥與此間,其中受益最重之人,即是眼前這位如何看來都很是尋常的撐舟老漢。

  “人借衣衫,佛需金染,哪里稱得上是什么前輩,非要說來,還是你這少年郎做事妥當,今日才得以真身相見。”

  “老夫不是什么本事極高的神仙,說是此間土地也好,是什么既無名分也無仙氣的小神也罷,但多少都可助你一臂之力,起碼那座山,少年要是看著礙眼,背山而去并不難。”

  云仲為難,一時未語。

  說來的確也是值得為難,既想脫身,但此地玄境,多半終生也僅能遇上如此一場機緣而已,對于福分向來無多少的云仲而言,進退時舉步維艱,亦是自然。

  “前輩不妨幫在下個小忙。”

  “幾日風雪不見月色,怪想念的。”

  風雪驟停,夜幕星垂,圓月懸到當空。

  漫天星斗,當屬斗牛光華最盛。

  盤坐地上的劍客,頃刻之間內氣盡空,望長天上斗牛明滅光。

  學書不成,負劍氣于沖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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