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登州城,巡撫衙門,左跨院靠近馬廄的一個雜物房內。
昨天,不一個時辰之前,還是高高在上的登萊巡撫,現在則成了階下囚。
孫元化倒是沒有挨揍,可是他卻心里萬分委屈。
直到此時,他還沒有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大成,今天這是怎么了?”
徐大成作為孫元化最信任的四大幕僚之一,他自然不可能只有溜須拍馬的本事,徐大成的大腦反應也快。在短短的一瞬間的接觸,以及那些士兵的對話,他朝著孫元化道:“是程世杰……”
“程世杰?”
孫元化疑惑的道:“本憲記得程世杰五天前來到巡撫衙門……”
“外面的那些兵,都是寧海軍!”
“程世杰,他居然敢造反?”
孫元化一身單衣,他在暖閣里用餐時,那里溫暖如春,根本就不需要穿多少衣服,可是現在他卻感覺到了寒冷。
孫元化的目光落在徐大成身上。
徐大成雖然被一群潰兵踩過臉,身上也滿是鞋印,顯得非常狼狽,但是他穿的卻是棉衣,而且是上等的松錦棉布制成的棉衣。
看著孫元化凍成蜷縮在一起,身子不住地顫抖著。
徐大成緩緩解開自己的衣服,門外的亂軍沒有在第一時間殺掉孫元化,大概率就不會殺他,只要熬過這一劫,他還可以跟著孫元化享受榮華富貴。
當徐大成那身滿是污垢的棉衣穿在身上,孫元化的大腦終于恢復了正常的思考:“大成,外面的那些兵在找程世杰?”
“是啊!”
徐大成苦笑道:“可程世杰五天之給撫臺大人獻藥,隨后離去……程世杰不可能出意外吧?”
孫元化皺起眉頭:“這是程世杰的兵?”
“對啊,寧海軍!”
徐大成道:“半個月前,學生審核過寧海軍的晉升公文,程世杰晉升沈明遇為左總領把總,張裕為右總領把總。”
孫元化目瞪口呆:“寧海軍就三千人馬,其中還有五百水師,他們……他們就攻下了登州城?”
“看情況恐怕真是如此,那陣排槍甚是密集,只怕登州軍死傷慘重!”
崇禎四年十月二十五日這一天,登州城非常夢幻。
作為山東半島東北部的軍事重鎮,一座常年駐扎著將近兩萬人馬的軍事要塞,居然發生了一場如同夢幻一般的兵變。
這場兵變與大明發生的其他諸軍兵變不同,因為這支軍隊不缺軍餉,就在寧海軍發動兵變的時候,寧海軍的公賬上還有四萬兩千三百余兩銀子,寧海軍的糧倉里還有超過二十萬石糧食。
這樣的兵變,在大明歷史上都非常罕見,也非常詭異。一支軍隊發生兵變,不缺糧,不缺軍餉,只是因為他們的守備大人被巡撫孫元化給扣了。
于是,這場兵變就發生了。
無論是三丈五尺高、兩丈厚的磚石城墻,還是城中的水師、衛所兵加上登萊新軍,都是訓練多年的精銳,然而寧海軍卻是一支成立不到三個月,官府沒有花過一分錢。
當然,要說沒花一文錢也不對,八門佛郎機火炮,六十支火銃、兩百具鎧甲以及兩萬斤鐵,一套機械設備,這是孫元化給寧海軍的最大支持。
然而就是這么一支老兵訓練不過三個月,新兵入伍剛半個多月的新軍隊,居然成功拿下了擁有兩萬軍隊駐守的軍事重鎮登州城。
更為關鍵的是,這場兵變,寧海軍居然是以零傷亡的代價,拿下的登州城。
要知道別說是人,就算是兩萬頭豬,讓四千寧海軍士兵去抓,他們每個人平均要抓至少四頭豬,在抓四頭豬的時候,要想避免零傷亡,很顯然是做不到的。
讓人感覺不可思議的是,登州軍戰死三百九十四人,其中一人是在城門口被陳國棟殺死,余者都是在鼓樓大街上,被迅雷銃射殺。
此役中,沒有傷者,要么被殺死,要么被俘虜。
由于迅雷銃的威力太大,無論擊中任何部位,都是死路一條。
或許有人抬扛說,擊中腳板會死嗎?
迅雷銃的子彈擊中腳底板,也把腳底板和腳脖處打成稀爛,在這個時代的醫術水平,根本就沒有辦法醫治,流血也會流死。
至于,俘虜那就多了。
登州衛自指揮使金友勝以下,指揮同知黃祖信等一個沒跑掉,全部被俘虜,共計俘虜登州衛六千八百七十一人,這是登州城內登州衛所有軍士兵,以零傷亡的代價,全部堵在營房里。
登州衛的五個營區,迅雷銃一架,直接繳械投降。
登萊新軍六千五百余人,被堵在營房內,但是并沒有直接投降,沈明遇調過去三十六具迅雷銃,八門佛郎機火炮。孫元化高薪聘請的二十七名外籍雇傭軍,十九名隨軍牧師、西洋工匠六十三人,經過談判,他們交給武器。
但,寧海軍不得傷害他們,并且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寧海軍派了一名哨長,與對方簽訂了投降合約。此事算是解決了。
撫軍參軍耿仲明麾下八百二十七人,向寧海軍主動投降。
因為宋獻策與耿仲明有交情,在宋獻策的勸說下,耿仲明提出:“不得傷害撫臺大人”為條件,向寧海軍投降。
直到天亮,寧海軍的張裕、沈明遇、陳國棟、劉慶松等人接到了李志祥的情報,他經過一番低強度的戰斗,以斬首三十二人,俘虜五千九百零四人,繳獲了登州水師大小戰艦三百二十七艘。
但是,由于他們人數太少,原東江軍副總兵沈世魁,與其侄子沈志祥率領七艘戰艦逃出蓬萊水城。
此刻,眾寧海軍將士依舊仿佛在做夢。
“我們居然真的拿下了登州城!”
張裕其實對造反不造反的并不在意,他就是賤命一條,如果不是程世杰,他現在還在碼頭上扛包,當苦力。正是程世杰招他進入家丁兵,然后成為了寧海軍的軍官,一路從小旗開始,升為現在的寧海軍右總領把總。
劉慶松笑道:“我早就說過,登州城就是一群慫包軟蛋,他們連秦五都對付不了,而秦五在咱們面前,算個屁?”
劉慶松的邏輯簡單粗暴。
事實上,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
當初秦五進攻左千戶所,首先是他輕敵了,其次是程世杰開了掛。
用后世的無人機噴灑汽油,這個場面實在是太震撼了,把秦五麾下的土匪都嚇尿了。如果真打,兩個左千戶所也不是秦五所部的對手。
畢竟,秦五麾下一千五百余名骨干,都個頂個的精銳,而且裝備比左千戶所好得太多了。
“拿下登州城,咱們麻煩大了!”
周延棟嘆了口氣。
“周協守,說句得罪的話!”
宋獻策道:“就算什么也不做,你的名字也在寧海軍的名冊上,你位居守備大人之下,你覺得你能跑得了嗎?”
周延棟盯著宋獻策道:“你知道后果嗎?此事明明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解決,我們可以向巡撫大人請愿,并且威脅他,怎么樣都可以,可是現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你會害死大家伙的,這是造反,造反,這是要殺頭的,會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沈明遇擺擺手道:“周協守,造反不造反,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人不能沒有良心,守備大人對大家伙怎么樣,別說你不知道,宋先生說得對,我們就是要把官軍打疼,打怕,就憑登州衛那些臭魚爛蝦,他們還上不了臺面!”
“你……”
周延棟望著宋獻策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我們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下一步怎么辦?”
宋獻策道:“自然是由守備大人定奪!”
“守備大人找到沒有?”
“沒有!”
一名寧海軍軍官憤憤地道:“我們找遍了整個巡撫衙門,地牢,暗室,都找遍了,沒有發現守備大人的消息!”
沈明遇道:“陳國棟?”、
“看著俺做什么,我親眼看到守備大人進了巡撫衙門,從巡撫衙門里沖出幾十個人,要殺我!”
陳國棟道:“把所有巡撫衙門的人抓起來,分別審問。我就不信了,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這句話如果被張士剛聽到,他一定會回答:“能,真能!”
在他抓住程世杰以后,因為要打聽出張懷仁的下落,所以他并沒有第一時間殺死程世杰,而是按照程世杰所說的鐵廠鎮里,有人知道張懷仁的下落。
于是,他一邊讓人前往鐵廠鎮,一邊將程世杰關押起來。
關押程世杰的地方是這座宅子里的金庫,里面沒有金子,也沒有銀子,但是這間屋子卻是用青石壘成,連一個巴掌大小的窗戶都沒有,別說是人,就連老鼠也鉆不出去。
這是一座堅固的牢籠,門外有三組扈從,日夜巡邏,然而問題是,等他們再給程世杰送飯的時候,程世杰已經不見了。
程世杰穿越時空,不能有人看著,他可以從明末的任何一個地方,返回后世瀚鋼集團家屬院二樓。
在沒有人看著程世杰的時候,他就醞釀情緒,眼睛一閉,回到了后世。
只不過這一次,程世杰是被迫回去的,他并沒有從明末攜帶任何東西。
程世杰雖然回到了后世,卻讓張士剛感覺問題大了。
在這個時候,張士剛并不認為一個程世杰能夠給萊陽張氏造成什么樣的麻煩,但是,沒有了程世杰,他去哪里尋找張懷仁,這才是他最頭疼的問題。
直到四天后,前往鐵廠鎮打探消息的人回來,這個探子找到了當初張家莊張懷仁的部下,從這名部下口中得知,程世杰當時確實是沒有殺張懷仁,而是利用張懷仁逼迫他們投降。
但是,現在張懷仁在哪里,他們卻不知道,但是程世杰肯定會知道。
這讓張士剛有些驚慌失措,他一邊向萊陽張氏求援,一方面給張氏家中寫信,讓他派人直接與程世杰談判,希望可以用談判的方式,哪怕用錢先將張懷仁贖回來,再收拾程世杰也不遲。
可問題是,時間到了十月二十五日夜,原本一直寧靜的登州城,響起了爆豆般的火銃聲,一直黑衣黑褲的軍隊,沖進了登州城,迅速占領了登州城。
張士剛看到這些打著寧海軍旗號的士兵,在控制了登州城以后,馬上派出軍隊在街道上巡邏,原本想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一下子遭殃了。
寧海軍一口氣砍了三百多名地痞流氓,這下整個登州城就安靜了。
“啪啪……”
巡撫衙門,到處響起響亮的皮鞭聲,侍衛、仆從、幕僚都在拷打的范圍內。
一名黑壯的小校,被兩名寧海軍士兵按在地上:“打!”
“住手,你們想問什么,盡管問!”
小校正是彭建洪,他惶恐的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我來問你,寧海軍守備程大人五天前來到登州城巡撫衙門,你可知他的下落?”
彭建洪道:“我知道,我知道……”
“快說!”
“那天我看到孫福帶著程大人去了右跨院,在下當時在前院執守,不能擅自離開,就不知道程大人最后去了何處!”
“孫福是誰!”
在追查到了程世杰的線索,馬上驚到了沈明遇、張裕以及陳國棟等人。、
“孫福找到沒有?”
“不用擔心,咱們在巡撫衙門沒有殺人,只要他在巡撫衙門,一定可以找出來!”
用了大約半個時辰,孫福終于被找到了,在寧海軍士兵沖進巡撫衙門的時候,孫福見機不妙,偷盜了金銀,拿著從張家收到的一萬兩銀子,這些銀子被他兌換成了興隆號的匯票,可以隨時在興隆號的錢莊里取出銀子。
相對后世的銀子,明代的錢莊,那才叫黑。你往錢莊里存錢,不僅沒有利息,反而會收取五厘銀子的火耗,以及二厘銀子的存金。
也就是說一百兩銀子放在興隆號錢莊里,只有九十三兩銀子,其中七兩銀子是錢莊的手續費。
至于在錢莊借錢,九出十三歸是基本操作。
這個孫福離開巡撫衙門的時候,帶著模樣俊俏的黃氏,而黃氏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女眷。至于孫福,一身青色長衫,家仆的典型打扮。
孫福這副行為,在寧海軍將士眼中,他就是一個典型的地痞流氓,趁機作亂。
于是,寧海軍的鐵拳出擊,一拳把孫福砸暈了。
將孫福一頓胖揍,如果不是看在孫福身材還算強壯,就會將孫福就地正法,于是孫福就走了寧海軍的俘虜營。
經過仔細甄別,孫福這才被提到巡撫衙門里。
孫福看著寧海軍占領巡撫衙門,大肆尋找程世杰,他更加不敢說自己與萊陽張氏聯手,將程世杰生擒。
“小人真不知道程大人在何處!”
“放恁娘的臭狗屁,爺爺當時看到你帶著程大人去了東跨院!”
“沒有,沒有小人五天前并沒有見過程大人!”
“你在說慌!”
一名寧海軍士兵抽出狗腿刀,鋒利的狗腿刀在孫福的小腿上劃了一刀,割下薄薄的一片肉。
“嗷……”
孫福疼得差點跳起來。
“哎呦,別怕別怕,鹽可是好東西,可以消腫止痛!”
那名寧海軍士兵將鹽撒在孫福被割掉肉的小腿上。
孫福就疼得昏迷了。
“來人,潑醒他!”
“嘩啦……”
一桶絕對零下的水,澆在孫福的腦袋上,孫福馬上變得人間清醒。
“你們不能殺我,我是撫臺大人的親隨!”
寧海軍將士聽到這話,更加憤怒:“我就知道,姓孫的這老狗沒有安好心!”
這名寧海軍士兵找到一根釘子,直接將釘子插在孫福的手指上。
“啊……”
孫福終于忍受不住:“我說,我說……程大人被張家抓走了!”
“張家,哪個張家?”
“萊陽張氏!”
“知道在什么地方嗎?”
“知道!”
“前面帶路!”
有了線索,沈明遇也松了口氣。
宋獻策問道:“孫元化在哪里?”
“雜物房關著呢!”
“他身子弱,別讓他死了!”
“好說!”
宋獻策道:“登州城的府庫,動了沒有?”
“宋先生,你這說得哪里話,寧海軍的戰利品,誰敢動!”
沈明遇笑道:“咱們占領巡撫衙門,我就派人把糧庫、銀庫都封了起來!”
宋獻策長長松了口氣:“問出守備大人的下落,記得告訴我!”
崇禎四年十月二十六日,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登州城的時候,登州城的百姓赫然發現,城頭居然變成旗號,居然改成了寧海軍。
寧海軍的人馬較少,自然無法做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然而他們卻采取機動的防御政策,那就是一隊一哨士兵,沿街巡邏,幾乎隨時在視線內,都能看到寧海軍士兵的身影。
百姓們更加驚訝,因為這些寧海軍將士,既不強搶民發,也不仗勢欺人,買東西給錢,吃東西也給錢,一團和氣。
宋獻策剛剛在巡撫衙門的一個房間里躺下,他還沒有來得及睡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宋先生,大事不妙!”
“怎么回事?”
“我們跟著孫福,前往原來關押程大人的宅子,那里已經人去樓空。”
“這么說,你們沒有找到守備大人?”
宋獻策心中也隱隱有些急了,因為他的望氣之數,居然感受不到程世杰的氣息。
“不行!”
宋獻策徑直走到屋外:“孫元化在哪?”
“前面雜物房!”
“帶宋某過去,宋某要跟孫元化談談!”
要說起來,孫元化也真夠倒霉的。前一陣子掉在大海里,灌了一肚子海水不說,還從鬼門關轉了一圈。
這邊身體還沒有痊愈,又遇到這事。
孫元化在天亮的時候,又發起了高燒,整個人像火爐一樣燙人,倒讓徐大成感覺到了孫元化的溫暖。
事實上,孫元化在歷史的那個時空,更加倒霉。
他是唯一一個想著干實事的官員,也是在大凌河之戰的時候,一心想著挽回頹廢的局勢。只是有的人并不想他讓如愿,于是逼反了孔有德。
“水……”
孫元化已經被燒得有些糊涂了。
他看著一個“小孩”朝他走來。
“孫巡撫,告訴我程大人在哪里好不好?”
宋獻策用力擠出笑容:“告訴我程大人在哪里,你好我好,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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