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槽腹第三 他很有數
  “執念?”蘭雪聲喃喃,陳應生聞言略一點頭:“對,一點小小的執念。”

  “蘭助理,你年紀小,又自幼長在淮揚那等向來不缺水缺糧的地方,許是只在課本上瞅見過所謂的‘災荒’。”陳應生抬手撫著頜下白須,舉目望了眼漸掛西山的晴日。

  “那應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立國之初,大運不齊,加之先前戰事連年,民生本就未得完全恢復,天時稍有不順,便極易生成天災——”

  “教授指的是那場累年大旱。”蘭雪聲形容微肅。

  “對,我說的就是那場大旱。”陳應生眉眼一松,緩緩放輕了聲調,“蘭助理,你知道當年神州境內,過量死亡總人數,大概是多少嗎?”

  “大約是五百萬,其中因饑餓而造成的死亡,占了快一半。”

  “晉省省內自救安排得還算不錯,可即便如此,仍舊有大量農|民因饑餓與營養不良而染上各種病癥……那時我才十三四歲,每天都要跟著師父他們外出給附近的村子義診,幫百姓們摘些野果,挖些野菜。”

  “但天太旱了,糧食減產是板上釘釘的事,山中的野果野菜也不似往年那般多,哪怕師父他們放盡了觀中存糧、撿盡了山中能入口之物,也救不了多少人。”

  “尋常人學不來靜功更不可能辟谷,在這種糧食比人命都貴的時候,于大部分人而言,能活著便已是幸運。”

  “于是我眼看著他們迅速消瘦下去。”陳應生的語調頓了頓,“像是流星抑或是春來的融雪——這比喻聽著好像不太恰當——幾天就變得瘦骨嶙峋。”

  “有些人過度饑餓后會生出水腫,瞧著好似比平常還胖些,實則內里早就虛成了一團爛棉——當然,被饑餓困囿的也不止是村民,道士們雖能短期辟谷,卻也終究是要吃飯的。”

  “觀里很快便有人撐不下去了。”陳應生負在身后的指尖微蜷,他聲線平穩,蘭雪聲卻總覺著自己眼睛澀得像是要哭出來。

  “我的師兄死在那年冬天。”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被餓死的,我只知道他死前幾天,曾將自己分得的最后一點口糧,送給了逃難來一對母子,他說他道行還算深厚,還能多辟谷兩天……后來他便死了。”

  “可以說,天災持續了幾年,我們就在山中掙扎了幾年,待到災害即將結束的那一年,我以為一切終于迎來了曙光,卻不想那或許只是另一場痛苦的開始。”

  “——天災是沒了,可人們身上因先前天災而落下的一身病痛卻并不會立馬痊愈。”

  “治病需要花錢,買藥也需要花錢,但那時候的觀里窮啊,臨近的村子也窮。”

  “那年死的人,格外的多,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不同人家在處理喪事。”陳應生目光平靜,“觀里也是。”

  “我那時就想啊……如果你說觀里再有錢一些,如果我們當時能輾轉買來更多的糧食和草藥,是不是我師兄他就不用死了,是不是就能救下來更多人?”

  “我知道我這想法多的是毛病,可我控制不住地總要去想,由是‘錢財’二字便漸漸成為了我的執念——它甚至一度成了我的心魔。”

  “心魔?”蘭雪聲懵懵懂懂,陳應生故作輕松地彎了眼:“對,心魔。”

  “我的執念是‘錢財’,但在當時我的觀念和你現在差不多,我也覺得出家人不該計較‘錢財’。”

  “所以我矛盾啊,那矛盾差點把我給折磨瘋了,我一遍遍回想著那些年眼見著的黎民慘狀,一遍遍回想著師兄死前的模樣……我一邊執于‘錢財’一邊又看不起商人那一身的銅臭——當初風專員路過晉省借宿于觀中的那會,我離著走火入魔就只差么一線了。”

  “此事說來慚愧,當年還是風專員一手點著我,把我從那狀態里拉出來的呢。”

  “再后來我就想開啦。”陳應生輕巧笑笑,“愛財就愛財唄,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出家人也都還是肉體凡胎,我沒必要把自己看那么清高。”

  “當個奸商挺好。”陳應生笑吟吟背了兩手,“起碼自從我當了奸商之后,遙山觀方圓十里范圍之內,就再沒有村民整日還頂著那透風漏雨的舊房頂,蓋著那還比不過報紙厚的破棉被了。”

  “這樣一想,當個奸商還真是挺不錯的。”蘭雪聲頷首以示認同,少頃遲疑著捏了捏袖口,“不過……陳教授,對你們修行人而言,生出執念,應當是件壞事吧。”

  “你心中留著這道執念,真的沒問題嗎?”

  “唔,心有執念確乎是件壞事沒錯,但這世間攏共又有多少人心中丁點執念也無?”陳應生出言反問,“恐怕十不存一吧。”

  “那確實。”蘭雪聲應聲一默——至少她知道,她心中就有個磨不去的執念。

  “所以啊,有執念是正常的,”陳應生說著朝蘭雪聲抖了下眉毛,“只要我正視著它,不讓它從‘執念’轉化為‘執妄’,不讓它變成我心頭的魔障,那就沒有什么問題。”

  “何況,我修行原也不求飛升、不念長生——”

  他那么大的心量,也沒那么大的能耐。

  那什么希求盛世太平、海晏河清,那都是大人物的事。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想護住的只有遙山觀的方圓十里,護得住的也只有這方圓十里。

  ——他一直是個很有acdef數的人。

  陳應生想著淺笑著調轉了目光,彼時何羅已然被人封進了水箱,風曦亦指揮著他小徒弟等人幫忙收好了那張漁網。

  小村長瞅著那水箱中的怪魚差點激動得喜極而泣,開口跟風曦道謝之時,嗓音也抑制不住地帶上了點點的抖:“這……風專員,陳教授,這真是太感謝了你們了,要不是幾位出手相助,我們還真不知要怎么辦才好!”

  “村長客氣了,貴村肯讓我們將這怪魚撈走,本也是為我國的科學事業發展做貢獻。”風曦面不改色,信口說了句漂亮話。

  “應該的,應該的!”小村長連連點著腦袋,少頃忽又好奇起來,“對了,風專員,我這會能不能冒昧問問,這怪魚和那魚塘里的狗叫,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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