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試音第四 “恐”
  “哦哦哦,好的好的,多謝何道友。”陳應生接過那卷軟皮時頗有些手忙腳亂,好半天才把它疊好了收進袖子里。

  畢竟先前聽何羅提起那琴中境時,他都做好了要放棄向他討要魚皮的準備了,不想他這會竟還能給他掏出塊孰湖尾蛻來。

  老道士捏著那桿半禿的拂塵感慨萬千,末了下意識回頭望了眼蘭雪聲。

  剛放好那一包何羅魚鱗的蘭二狗感受到那視線,靜靜抬眼,四目相接的剎那,山雞二狗不期然地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慨然與零星的愧疚。

  ——他真的,我哭死。

  這孩子怎么就能這么實誠啊——

  得償所愿了的兩人歡歡喜喜地擁著何羅下了樓,彼時阿四早已做好了一桌飯菜,正招呼著小道士讓他先去洗個手。

  多年不曾嘗到阿四手藝的陳應生這一頓飯吃了個意足心滿。

  離去前他替蘭雪聲好生檢查過了她爹當年給她送過來的護身符,確保那符內塞著的東西皆不曾受損之后,方才甚為安心地抬手拍了拍蘭二狗的肩膀:“那成,二狗砸,貧道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在v信上聯系我。”

  蘭雪聲應聲鄭重點頭:“放心吧山雞同志,就算是為了我們難能可貴的革|命|友誼,我也肯定不會跟你客氣的!”

  “對了,你記得平常少上點網——老年人整天泡在那些奇怪小網站里,多少是有點不大像話。”蘭二狗苦口婆心,“尤其你這對外看起來還德高望重的。”

  陳山雞聞此禁不住腳下一個踉蹌,扭頭望向蘭雪聲時的眼神格外復雜:“二狗,彼此彼此。”

  “——年輕人總泡在小簧蚊堆里也不大健康,容易看啥都發綠。”

  咳,發綠是不可能發綠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發綠的。

  畢竟她是個很有節制的人,不像孰湖那樣變態,也不想山雞那樣全天候高強度5g在線沖浪。

  蘭雪聲假咳一聲,腹誹著默默飄移了眼神,那邊陳應生帶著自家小徒弟再度拜別了風曦與那一眾異獸,下樓坐上他那輛五〇宏〇,施然離去。

  至此南硯村鬧“水鬼”一事終于告一段落,何羅跑去幫阿四收拾起了廚房碗筷,孰湖則跟著風曦著重刷起了本地的各式社交媒體。

  據阿四等獸說,鵸鵌是個精神狀態十日里至少有九日都不穩定的瘋丫頭,這妮子的能耐雖然不大,卻是他們幾個里最能鬧騰的一個,再來十個他們加起來,恐怕都比不過鵸鵌。

  ——嘖,那這得能鬧騰成啥樣啊?

  想著幾獸先前所述的蘭雪聲咂嘴搖頭,一面晃悠悠鉆回了臥室,早先風曦給她的那份《神人暢》原譜正端正正擺在小桌之上,她關上房門微微嘆息一口,垂眼小心拾起了那份琴譜。

  實際上,在今日見到陳應生之前,她對《神人暢》的曲境實意,是渾然無半點頭緒的。

  雖說她知道此曲乃是唐堯為祭神所做,曲子既表現了人對神明的敬畏,又體現了神明對凡人博大而寬宏的慈愛,可她究竟不是個信神之人,哪怕如今的她已然從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轉投了唯心,她也仍舊搞不明白,“信神”終竟是種什么感覺。

  ——她一向是個不信天也不信命的。

  但今天見過陳應生后,她聽著他當年受過的災荒、吃過的苦,聽著他說觀中道長們是如何帶著年幼的小道童們去挖山里的野菜、摘樹上的野果。

  她聽著他說一切她所未經歷過的苦厄,透過他的眼睛去看她所未見識過的天災與人禍。

  她借著陳應生的寥寥數語,竭力想象著那些苦苦掙扎的災民與幾近荒蕪的田野——

  于是她成功看到因病而全身浮腫的孩子們皮下裹著的、那灘爛棉一樣的瘦骨,看到了干涸水井邊枯死的麥苗,和那麥苗旁開裂的黃土。

  同時,她也看見了,被掩藏在這一片死寂之下的、讓人難以忽視的力量。

  那是“人”的力量。

  是“人”對“生”的渴望。

  糧食不夠,那就進山去撿野果野菜;山里的野菜與野果吃完了,那便試著尋一些草根與樹皮……

  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使之存活,那就一家人一起共謀一個出路;一家人的力量亦單薄而不夠抵抗這一場天災,那就一村人、一鎮人,一城人,乃至……一國之人。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人總是能找到方法活下去的。

  神不救世,救世者,唯人也。

  蘭雪聲緩慢地眨了眨眼,陳應生講給她聽的過往,無意中便給她指明了個新的方向——或許,在那首《神人暢》里,值得為人敬畏的,從不止一個神明而已。

  被潛藏在神明祭祀之下的、人的力量,同樣令人心生敬意。

  古人無疑是敬神的,但敬神并不意味著要盡信于神明。

  就如同陳應生,他信道,是遙山觀的掌觀,是當今道家頗有名氣的高功真人,他看起來仙風道骨又德高望重,可實際上,私底下的他愛財貪玩,喜歡插科打諢,一身銅臭。

  他修行,可他不求長生。

  ——他求的是遙山觀方圓十里之內的安生太平,求的是鄉親們的一生和樂。

  表和里從來是兩種東西,信與念原也未必相同。

  蘭雪聲伸手翻過兩頁琴譜,隨著上面的減字譜輕輕哼出兩小段曲調,那調子大氣而古樸,空靈曠遠之內隱隱藏著讓人忽視不去的勃勃生機。

  這似乎正是古人借助這琴曲所表達的他們的觀念,也似乎正是他們借助這琴曲穿越時空,想要告訴給今人的道理。

  ——人,敬神明而畏天理;畏天理,而不懼天命。

  他們祭的是天,拜的是神,信的從來都是自己。

  度人者,亦恒唯人矣。

  何況,《神人暢》,“暢”為喜悅舒達之意。

  ——那么,神人為何要暢?

  他們身為神明,于人已置至高無上之地,焉能為人的小小敬意而感到通身喜悅,怡然舒暢?

  更多的,恐怕還是對人的奮進努力,而感到欣慰。

  哪怕是南朝《古今樂錄》里對《神人暢》所記載的那句“堯郊天地,祭神座上有響,誨堯曰:水方至為害,命子救之。堯乃作歌”,所說的也是“命子救之”,而非“吾救之”。

  ——神明慈愛,卻不會溺愛,人們敬畏神明,同樣也該敬畏自己那身為“人”的力量。

  這才是隱在這一曲《神人暢》之內的“恐”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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