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定徽第十 往事
  蘭雪聲聽罷回以風曦長久的沉默,半晌才半啞著嗓子出了聲:“這事……一言難盡吧。”

  “總的來說,一切起源于我、爺爺,老頭子,我們祖孫三代人之間因思維差異而引發的矛盾。”

  “小風風,你若是認識我爺爺的話,應該知道,他是個脾氣和藹但思想很守舊的老頑固。”

  “蘭家雖算不上什么自古便聲名顯赫的名門望族,卻也是綿延了十數代的斫琴世家,他自幼接受的都是近似于私塾一樣古老又嚴苛的傳統教育——”

  “斫琴的流程,彈琴的方式,待人接物的規矩……這些無一不是前面十幾代人歷經數百年總結下來的古法,跟烙印一樣刻進了爺爺的骨子里,所以他自始至終都是個極端的守衛者。”

  “他不能接受任何他認可不了的改良。”蘭雪聲眼神幽幽,“包括人造的合成大漆,包括現代打弦機,包括用機器代替人工去粗挖槽腹。”

  “他支持的一向是最純粹的手工制琴——從擇木到開體,再從開體到挖大小槽腹、合板裹布打三遍灰胎……他追求的是手工的極致,追求人與琴的究極合一。”

  “自他手而出的每一張琴都是他的心血之作,一張做不完,絕不肯做下一張,由是他當年從業六十年,所做出的古琴竟還不滿四十張。”

  “而他這一生所斫制的四十來張古琴里,最為登峰造極的,共有兩張。”蘭雪聲說著比出兩根指頭,“一張,是我現在用的這張‘崖上聽松’。”

  “這是爺爺當年學藝初成時,為自己做的第一張琴——斫這琴時他尚未加冠,還帶著通身的少年意氣,是以,這琴上所現出的技藝,雖不如后日他做的那些琴來得純熟,韻味與意義卻是獨一無二的。”

  “另一張叫‘千山隱響’,空山式,現下在老頭子手中,是他那鎮社不出的珍品。”

  “那是爺爺生前所做的最后一張琴。”蘭雪聲微一抿唇,“學藝十年,外加入行六十余年的功力盡現于此,是爺爺斫琴技藝集大成之作,造型精妙絕倫,奏時音如空山鳴響,令人見之難忘——”

  風曦聞此低頭望向指尖,輕輕念誦出那首唐詩:

  “靜境無濁氛,清雨零碧云。

  “千山不隱響,一葉動亦聞。

  “即此佳志士,精微誰相群。

  “欲識楚章句,袖中蘭茝薰。”(唐·孟郊《桐廬山中贈李明府》)

  “這是孟郊的詩。”風曦閉了閉眼,“雪聲,想來這琴原本就是你爺爺斫給你父親的。”

  “對啊,這確實是他做給他的琴。”蘭雪聲斂眉泄出苦笑,“小風風,打你跟我說老頭子他年輕時傷過手腕那會,我就一直在琢磨此事了。”

  “這會想想……其實爺爺他也許早便知道老蘭他再拿不起那把斫琴刀了。”

  “不然,他也不會在快八十歲時,拼著給他做了那張‘千山隱響’。”

  “……只有我不知道。”蘭雪聲的神色有著一息的低迷,眨眼便又恢復了原樣,“總之,我爺爺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古板。”

  “而我爹,他是個從少年時期就開始叛逆,并且一直叛逆到現在的老反骨仔,離著極端就只差了那么一線的究極激進派。”

  “他和我媽都是大學生,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提起蘭楚章,蘭雪聲仍舊會不受控地咬牙切齒,“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小風風,你活得比我久多了,應該能明白這玩意在當時的含金量。”

  “——他們接受的,都是當時最先進的技術、最先進的思想,膽大,點子多,啥都敢干。”

  “他剛畢業那會,琴壇的狀況很不好,我爺爺覺著這工作可能一時不大適合養家糊口,就讓他先自己找個工作歷練歷練,等著后面行業回暖了再回來接手他的攤子,或者不回來也行,反正只要蘭家的斫琴手藝別丟就可以。”

  “結果,老頭子他趕著九十年代那會‘下海經商’的熱潮,帶著我媽創業去了。”蘭雪聲的指尖蜷了蜷,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手癢。

  “開始還只是干點正常的、當著風口的買賣,等著他基礎資金攢夠了,轉頭就創了‘空谷遺響’,開始研究開價古琴。”

  “對,開價,就是那個開價,說白了就是中低端市場——但古琴這東西的制作流程你清楚,這玩意材料貴、制作周期長,人工消耗高,天然成本擺在那,在當時那個技術水平下,它壓根做不出真開價。”

  “但老頭子這人腦子軸,多讀了幾年書以后顯然比之前還軸。”

  “他非要做開價線,率先搶占中低端市場——那就只能壓縮制作周期,盡可能降低材料費,再節省人工消耗。”

  “于是他開始琢磨了,琢磨什么樣的木料能代替百年老桐木和老杉木,既能供初學者練習,又不止成本過高的合格練習琴。”

  蘭雪聲唇角抽了抽:“琢磨完木料他又琢磨漆面,琢磨完漆面又開始琢磨琴弦,后來琴弦也找到平替方法了,他轉頭看上了全自動和半自動的木工機器——”

  “當然古琴開槽腹細節上的問題還是得人工動手一點點的處理,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折騰了不知道多少張琴胚之后,硬生生摸索出來了不同琴款式里,能先由機器直接挖出來的那部分槽腹粗胚的最佳取值。”

  “但這會,他的這些做法,已經跟我爺爺自幼接受到的教育全然相悖了。”

  “于是他倆吵起來了,徹徹底底、近乎天崩地裂似的吵。”蘭雪聲抬手抹了把面皮,“我爺爺罵我老子數典忘祖,說他胡作非為,做出來的玩意不是琴,只能被叫成一堆上不得臺面的垃圾。”

  “老頭子說我爺爺是前朝余孽、封建殘留,人民都翻起身來當家做主了,他還在那抱著上世紀那一套老舊玩意不撒手,再這么下去遲早渣都不剩,死路一條。”

  “他倆都覺得自己的思路才是最正確的,誰也不能說服誰,有時候甚至想拉我媽過來評理,但我媽不懂斫琴,她是個理科生,腦子好使,但對文藝一類的東西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這么講,那個年代女孩子床頭擺著大多是些張愛玲、〇瑤寫的各種小說,她那只有各種各樣漢化的沒漢化的物理學巨著。”

  “她大學那會要不是被我爸拐跑了,大概率會繼續念書,扭頭進研究所里,當個科研人員。”

  “所以她沒法評判這倆人的對錯,只能當個自動‘啊對對對’的餅干夾心,偶爾被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就隨便搬出本專業書,隨機翻一頁開始念,直到給倆人念得頭疼才收手。”

  “這種日子持續到我媽懷上了我。”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