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80章 靖康劫(2)
  “張叔夜!”皇帝被他這一席話說得也是聲淚俱下,他彎下腰,一把抓住這位老臣的手,“我又如何不知這些,我又如何不想保住這祖宗的江山……可我們就是敗了啊!我們那么多名臣猛將,都打不過這些金人!我不親自出營去與他們談,他們就要縱兵入城,劫掠汴京百姓,到時候只怕他們會要更多的金銀、更苛刻的條件——我又有什么辦法?”

  “官家!”張叔夜依然固執地拽著韁繩,周圍已經開始有衛護的禁軍過來,試圖將他推開,可他身后也有太學生和親信士卒擋住衛護的禁軍甲士。

  很快的,周圍的流民已經圍攏過來,將這支車隊堵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護駕!護駕!”跟著趙恒一起出城的是宰相何栗,他眼見著張叔夜掀起這股風潮,就要向著失控的方向滑去,連忙也擠到官家的身邊,招呼著禁軍驅散人群。“張叔夜,你帶人攔截御駕,究竟是何居心!若是因為你耽擱了宋金議和大局,你擔待的起么!”

  “只要官家在城內,這汴京百萬軍民就還有指望,這金人就還有忌憚。若是官家前去金人營中,萬一有什么意外,這汴京才是真正沒了指望!到時候金人無論拿出怎樣苛刻的條件,我們才是真的沒了辦法!”

  巨大的悲慟之下,張叔夜也難掩心中悲憤,他根本已經毫不顧忌自己面前站著的仍然是當朝官家、是何栗這種一人之下的宰執,只是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何栗,你搞出郭京神兵這等蠢事,致使汴京城防動搖,最終失陷。如今又慫恿官家去到金人營寨之中,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何栗也許是已經急昏了頭,他盛怒之下也從腰間扯下佩劍,拔了兩次才將劍拔出來。

  長劍呼嘯著斬下,直沖著張叔夜的脖子劈下。何栗怒火攻心,力道根本控制不住,這佩劍斬在張叔夜的肩頭,可這百戰勤王的老臣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官家,似乎只待他點一點頭,就打算帶人將這位皇帝保護起來,重新送回到安全的內城去。

  可他等了很久,甚至他肩上流出的血都快凍成了冰,那位皇帝也沒有勇氣點頭。

  趙恒的手一顫,似乎想到趙宋皇朝在一百六十七年的繁華過后,終究逃不過天下興亡的劫數,忍不住號啕起來,跪在馬車上,對著張叔夜深深一拜:“事已至此,我們還怎么敢開罪金人……我走之后,這滿城百姓,還有城中父親、兄弟性命,就多多拜托了——嵇仲努力吧。”

  他說著,拔出佩劍,一把塞到張叔夜的手上,然后又坐回到馬車中去,悶著聲大喊:“出城,出城!”

  他的車駕依然帶著天家的氣度,一色的白馬拖著漆成了黑色的車廂,厚重的簾幕遮擋下,人們也看不出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坐的又是什么人。而他的身旁,八百禁軍披堅執銳,將周圍的流民喝退。

  可這些天家氣度、這些禁軍,最多能夠讓他從絕望的臣民包圍中脫身,卻再也沒法讓他們對抗金人的威脅了。

  混亂的南熏門下,宋南道總管、六十三歲的張叔夜跪坐于地,仰天長嘆。

  “列祖列宗在上,不俏子孫趙恒,今日拜別汴京!”

  官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飄到這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凄涼。周圍先是安靜了片刻,接著響起低低的嗚咽聲,進而連接成片,變成成百上千人的嚎泣。

  張叔夜捧著官家在最后塞到他手中的御劍,一個人彎著腰走到南熏門外,卻被金軍甲士客氣而堅決地攔住了。

  領軍的金人是完顏宗翰身邊一位年輕的猛安,這四十日間不止一次參與過對南城墻的血腥進攻。他似乎是認出了這位老人的身份,制止了手下的進一步行動,親自上前,拿并不熟練的漢話相勸,給予了他足夠的尊重。

  被擋回來之后,他一個人彎著腰走到已經只剩下半扇的城門下,默默地整了整自己的朝服。遠處的太學生和流民們交頭接耳,身后的金人也都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太祖太宗!”張叔夜忽然對著內城的方向跪下,“臣文不能興國、武不能安邦;外不能克制胡虜,內不能守護官家,愧對官家重托。唯有一死,以謝天下!國之將亡,也總需要些人來殉了罷!殘身無用,愿仿吳之子胥,懸目于汴京城頭,望我大宋王師,重返汴京!”

  怒吼中,張叔夜揚身而起,將御賜的佩劍準確無誤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嚨。

  熱血揚出三尺高的血霧,好像是一面飛揚的血旗。

  ……

  靖康二年正月初十曹州

  血霧散盡……

  年輕的騎將緩緩帶住自己的戰馬,看向身后,幾十金軍騎兵的尸首倒斃在冬日的原野里,附近還游蕩著無主的戰馬。剛剛雙方圍繞著一處溪流,爆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騎兵遭遇戰,而原野之上,最后控制戰場的顯然是宋軍輕騎。

  領軍的宋軍小將實在是鋒銳無比,一桿大槍在馬上舞得也是無雙無對,將所有擋在他面前的金軍騎士全部挑下馬來。這場遭遇戰的最后,實際上是金軍被他殺得喪了膽,慌不擇路地潰逃出去。

  溪水上的冰層因為剛才的混戰早已被踩碎,這小將跳下馬來,將大槍隨意地往溪邊凍硬的土地上一扎,從溪中捧了一抹溪水就往自己臉上擦,抹去血腥的同時,也讓他腦袋清明無比。

  他看向身后一個提著跟鐵锏的粗壯漢子,大聲下令道:“老牛……去……找一個還能喘氣的問問話!這群金賊冒出來的邪性,看看是不是他們開始從汴京那邊北上了。”

  “鵬舉,這還用你吩咐?張顯那小白臉早已經去了……喏,你看他馬后面拴著個人,正往這邊趕呢。”那粗壯的漢子,向西邊努了努嘴,也提著锏蹭到溪水旁,“怎么樣,這條溪水嘗起來甜不甜?俺聽這周遭的村民說,他們喝水洗菜都是用的這水……”

  “甜不甜的不知道,剛剛咱們圍著這廝殺一場,現在是一股子血腥味……”那被喚作鵬舉的小將看了一眼身旁正笨拙蹲下去捧著水喝的壯漢,也懶得理會,只是吩咐了一句:“小心點,這水冷的很!”

  ……

  靖康二年正月初十東平府外

  “真冷啊……”

  顧淵抬頭看了看頭頂那面被血染紅的旗,相隔幾百里,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位大小十八戰,入京勤王的張叔夜并沒有如歷史上那樣死在離開故土的一刻,而是選擇了一種更為激烈的手段,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在歷史上記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們在這一個月間逶迤行軍,取道揚州之后棄了船,又折向北去。

  雖然一路上沒有碰上什么金軍,可是墮落為流寇的潰兵,甚至是從北方難逃下來的遺民卻沒有少遇見。而且越往北去,那些潰兵帶來的匪患問題便越嚴重。在進入濟州左近的時候,他們甚至還與一股聚集起來的流寇狠狠碰了一場,最后結果是殺傷近半,剩下一半僥幸未死的被他挑選精壯編到了隊伍中。

  以至于當他們最終出現在東平府城下的時候,這支軍隊已經是一支一千五百余人的大軍——哪怕他們成分復雜、哪怕他們領軍諸人全都心懷鬼胎,可卻依然是源源不斷向這里開進的勤王諸軍之中難得歷經過血戰的精銳了。

  “今年這天氣,確實很冷……可這冬天終會過去……”趙瓔珞不知何時策馬趕了上來,這年輕的帝姬也抬頭看了看那面飄揚的血旗,與他并肩而行。

  “如何——顧參議可想好了,究竟是與我入城,一道去救這大宋?還是掉頭南下,回杭州去做你的富貴公子。”

  ……

  “開城——迎戰!”

  靖康二年正月初十。

  開德城頭,元帥府副元帥宗澤對著陣前的金軍緩緩拔出長劍,三千甲兵從他的劍下涌出,咆哮著沖向與之數量相當的金軍大隊;

  潼關之下,宋涇源軍第十二將吳玠,立馬橫槊,領著最后三十余騎緩緩退入關城之內。他的對面,金軍完顏婁室部,卻只是冷眼看著他們經過,并沒有撲上來再做廝殺的打算;

  汴京城內,大宋太上,道君皇帝趙佶正虔誠地焚香禱告,為他入金軍大營的兒子祈禱,也是為了他自己的命運和富貴。而此時此刻,他的血脈后代,只有兩個人如今立于這場恍若末世的兵災之外……

  東平府外,天下兵馬大元帥趙構金甲按劍,他的身側立著這個帝國還有一戰之心的官員將佐。他們聚集在這位大宋趙氏在外唯一的親王面前,心下忐忑地等待著他的決斷,等待他做這力挽狂瀾之人,拯救這個帝國……亦或者是將他帶入恥辱和深淵……

  -卷一·神州天傾·完-

  敬請期待卷二·從龍功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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