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140章 僵局(3)
  當陽光又一次灑滿泗州城頭時候,王德總算是肯從城墻上退下去,換上自己的親信軍將代他鎮守。

  一夜血戰,可隔著這不過三丈多高的城墻,宋金雙方均付出了血的代價……計策是他提出的,可他沒有料到這場守城之戰會打得如此慘烈和焦灼——最危急的關頭,女真戰兵一度突入西城豁口,并在北城城墻上立足。若非那支招安土匪以命搏命地抵抗到了最后,怕是等他渡河而來,也無力回天。

  戰至夜里,金人攻勢就開始顯得有些乏力。等到越來越多的“銳勝軍”被舟師運到城中,防線漸漸穩固,他們的攻勢就更顯得敷衍了事,后半夜時候甚至開始出現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奇景。似乎這些金軍只是為了疲敝守軍,發起襲擾。

  卻根本沒有想過宋軍三萬大軍,又控制著淮水,援兵源源不斷送至,又怎么可能害怕金軍這等戰術。

  “……昨夜城頭交戰,我部先后登城十個都,九百五十二人,戰亡六十二人,重傷七十七人,輕傷者無算。城頭點驗金軍尸首一百二十余人,城下亦有相當殺傷——金軍攻城之兵今晨已回營——統領,泗州守住了。”參將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報告,這樣的傷亡說實話是在意料之中的。

  王德在親衛的侍候下正忙著將身上的重甲卸下,聽見這統計也只是緩緩點頭,瞇著眼說了一句:“這才第一夜,便傷亡了一百多兄弟,只希望張太尉能兌現他胯下的海口,讓我們銳勝軍兒郎,能夠多回去一些……”

  親衛將他的繃帶一圈圈地解開,換上新的。他舊傷未愈,一夜血戰,那些繃帶已經浸得全是血,鮮紅和暗紅的顏色混雜一體,新傷舊傷交疊,讓那些在城下幫忙守城的民壯看見了,也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疼痛。

  “將主……”

  正沉默間,那名在內渡時迎過他的中年文士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這家伙穿著一件滿是血污的長衫,不知從哪里尋了副胸甲,腰上也掛了一張弩。正文縐縐地朝自己行禮,而后遞上一條干凈的裹布,還冒著騰騰熱氣。

  “將主擦把臉吧……昨夜一場惡戰,傷兵太多,我們這泗州城沒逃走的郎中就只有一個,我已差人去尋,馬上就來給將主裹傷。”

  “嗯……”王德點點頭,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卻又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抬眼看了這文士一眼,“吳……庸是吧?我且問你,這守城的宋虞侯在何處?怎么至今未見他過來?”

  提到此處,這中年文士原本滿臉堆笑的臉卻僵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低頭默默讓開了半個身子,露出城墻根下一排尸首。王德的視線掃過去,只見離他最近的地方躺著個軍將模樣的人,身上甲胄還算完好,可喉嚨已經被人切開,腦袋與身子只剩下半個脖子連著,血已經流干了。

  王德看了看那尸首,又看了看吳庸,轉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終究還是揮了揮手,讓那中年書生自行離去。

  ……

  “王統領來報!擊退金軍撲城,金軍召回各部,并且開始整修大營!”

  一葉輕舟橫渡淮水,將北岸的確切軍報送到。

  可南岸大營之中,張俊卻緊鎖眉頭,看著眼前的輿圖出神,卻根本沒有尋思眼前這場戰守之事。

  ——這位新官家的從龍之臣中,一直以和光同塵著稱,與劉光世也算是西軍之中的老相識,關系不好不壞,但也不愿意輕易得罪這位西軍將門之后。

  他原本做什么事情都喜歡給自己留條退路,當然條件允許也會給別人留一條。現在,卻被眼前那位稚氣未退的十九帝姬帶著,手腕強硬地殺將奪軍,被迫推上這風口浪尖。

  整個淮水大營中,除王德那三千銳勝軍對他態度還好,算得上聽調不聽宣。剩下稍有戰斗力的劉光世和酈瓊舊部,他能調得動哪個?至于其余那些路上收攏過來的潰軍,怕是除了擺在水邊裝裝樣子之外,半點作用也沒。

  張俊盯著輿圖上那些復雜紛亂的批注,只覺得胸悶氣短,腦子越來越亂。

  他覺得如果這是一場賭局,那么在賭桌上的人除了他和對面那位完顏兀術之外,還有身后的官家、身側的帝姬、身前的劉光世甚至淮水對岸的王德——自己這位元帥當得可實在是太累了一些。

  正在他低頭不語之時,身旁卻傳來了那位十九帝姬的聲音:“張太尉?張太尉?王統領說守住泗州了……你看看下一步又該如何?”

  “啊……哦!”張俊猛地一個機靈,對著這位身份尊貴的帝姬行禮,忙不迭地回道,“王統領渡河之前我們也議過,金軍孤軍為追擊官家行在而來,原本利在速戰!我三萬大軍,沿河對峙,更兼有泗州城在手,擺明打著是一個‘拖’字。僵局已然形成……只是淮水舟船盡在我手,破局的主動權也在我手。”

  “破局?”劉光世盯著面前兩人,微微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來,“張帥和帝姬的意思是……打算渡水而擊?可那完顏兀術,一個萬戶都是騎軍!我們便是能將兵馬送過去,一次又能運多少?一千?兩千?在他們騎軍沖突面前連腳跟都站不穩便潰了!”

  “劉太尉稍安……”張俊看了看身旁的順德帝姬,眼珠子不易察覺地轉了轉,又裝著嘆了口氣,“我出征前,官家也曾吩咐——若有可能,當尋機擊破當面孤軍,以振奮民氣軍心……所以如今這泗州僵局,對于我們來說似乎也是個機會,不知劉太尉以為如何?”

  “戰機?”劉光世看見張俊的眼色,知道他這是故意做給自己看——讓他說些反駁的理由,好找一個臺階,叫這位監軍大人就這樣認了在泗州磨光金人耐心的戰略。

  可劉光世剛剛被這面團團的廢物奪了軍權,心里正是氣悶的時候,又如何愿意為他做嫁衣?他如此想著,又看了看還被蒙在鼓里、盯著輿圖思索的趙瓔珞,禁不住冷笑一聲,索性點了點頭:“的確,戰機已至!

  ——完顏兀術頓兵與堅城之下,我們握有淮水舟師,一次可運兩千人過河,或者我們還可以趁夜在上游某處浮橋渡河——如今淮水靜緩,將小舟守尾相連,鋪設木板,一夜之間便能渡過上萬人馬過去!監軍!劉某知恥而后勇!此戰愿為先鋒,只求戴罪立功!”

  “劉太尉……”張俊見他如此表態,忍不住拍案而起,指著劉光世的鼻子,想要破口大罵,卻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開口?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如何不知道對方心里那點心機盤算?

  當著天子監軍面前,他劉光世這句話絕對算得上政治正確,讓他想要反駁,卻又無從著手。

  這一夜大家都未合眼,趙瓔珞的態度再明確不過。她和她的皇兄都需要這場勝利,而且最好是一場殲滅性的勝利,來讓這個傾頹沉淪的大宋重新凝聚起來。可就是不知,她究竟是要四平八穩地迫退金軍,還是干脆行險一搏?

  于是,軍帳之中兩員宿將竟一時間都將目光投向那位年輕的殿帥。卻沒料到那位年輕的帝姬只是沉思片刻,便手撫著天子佩劍,目光森冷地打量著二人:“北渡夜襲兀術,二位大人真覺得可行?”

  張俊沒有表態,倒是劉光世咬著牙,悶頭說了一聲:“可行!”

  “若如此——遣何軍前往?以何人為將?”

  這一次,趙瓔珞沒有理會劉光世,反而直勾勾地盯著張俊,想要逼這位面團團的元帥表態。

  哪怕上一世多少聽說過這位太尉也有些煊赫戰績,可如今與他相交,她卻總覺得這張太尉的肚子里算計太多、說出來的實話又太少……

  只是,正在這尷尬的沉默間,就聽得大營之中一陣人馬喧騰——御營中軍三千兵馬,終于在張俊女婿田師中的率領下一夜急行而來,趕上了這場淮水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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