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百余小隊輕騎自城北魚貫而出，借著暮色掩護緩緩行至金軍大營一里開外。太陽最后一點余暉已經消散，只在天邊留下一抹血色，有如刀光。
他們沒有舉火，幾乎完全憑著印象和最后一點模糊的天光摸黑向前，無論出城之時多么的士氣高昂，這等時候卻一個個都放輕了動作，只想著如何讓自己隊伍被晚一些發現才好。
前方金軍營寨之中已經陸續點起營火，那些前出挖掘壕溝防御體系的輔兵、簽軍也終于獲準回到營中吃飯。他們在城寨之間的空地上，零落星散了大把火堆，夜風拂過，有些熄滅下去，有些卻在一陣搖曳之后，噼噼啪啪燒得更旺。
金軍昨日在此下寨，兩軍圍繞著城寨周圍各個制高點和可能伏兵之地展開血腥廝殺。小隊精銳騎士呼嘯往來整日，到了下午時分，終是宋軍這邊承受不住這等精銳死傷，收束兵馬退出了戰場。
完顏宗翰用兵謹慎，自然不會給宋軍留下絲毫喘息機會，當即便令麾下精騎占住四周高地——尤其是當時顧淵來援的那座丘陵山坡，更是干脆立了一個小軍寨，放了一個謀克在那邊戍守著，這等手腕，比完顏宗弼那種輕狂的戰場賭徒要穩重得多、也老辣得多！
趙瓔珞這邊也不是初出茅廬的雛鳥，自然知道當下最好選擇便是退過淮水去，依憑天險與完顏宗翰這等名將對峙，待他自己熬不住退去是最為穩妥。可于她來說，除了前線戰局，還需考慮的事情卻有太多。
之前跟著顧淵，以一種小女兒的心態看他縱橫沙場，好不恣意。
而今，自己手中真實地握住建炎朝最后一支掌在朝廷手中的兵馬，方才發現自己所需思慮，除了眼前戰局，竟還有后方那么多變數……
臨安兵變的消息已然傳開，淮水大營中不乏有人提議大軍回臨安平亂，她頂著多方重壓，硬是將大軍按在這淮水防線，防備金人的同時還得防備著后方忽然嘩變。好在王德的銳勝軍與田師中的天武軍（原御營左軍改編）還算可靠，這二人也都不想攪入朝中亂局，因而被放在南岸彈壓各軍，她也稍稍放心一點。
只是宋軍這邊，岳飛一走，能打的不過是她從濟州帶回來的幾千兵馬，金人那邊四五萬兵馬，可都是女真開國之兵！一日血戰之后若是她再不能拿出些說得過去的戰果鼓舞士氣，怕是這泗州城里兩千守軍也會不穩。
——絞索正在收緊，她卻別無選擇，只得趁夜做這襲營之戰，還得強裝出一副算無遺策的模樣來！
……
他們伏在一片起伏的矮丘之后，那上面原本有幾個阿里喜做崗哨，被張伯奮帶著五六個老兵從側翼摸上去挑了，這時尸體還鮮血淋漓地橫在旁邊都沒有涼透。
趙瓔珞身邊就躺著一具尸身，她借著微茫的天光瞥了一眼，看裝束應該是契丹人，只有不到十五六歲年紀，大張著嘴，不甘地望著黑沉沉的天空，胸前的皮甲已經徹底裂開，血流了一地，浸得身下的土地都是一片血紅。
這矮丘不高，讓他們只能看見金人營盤層層疊疊地蹲伏在遠方夜色中，卻看不清全貌。營寨之外的黑暗中，還有小簇的火光流動，想來應是那夜巡的騎軍……
“怎么樣？”趙瓔珞默默地給身旁那孩子的尸身合上眼，借著營寨火光仔細觀察著金軍。
“大小錯落，互為犄角，更不用說內里還有明暗溝壕、欄柵阻隔。咱們能沖破第一層燒些東西，想再往里去就太冒險了！”張伯奮仔細看了看，持重應道。
——女真大軍，多以騎軍為主，本就要考量方方面面，因而設置得比宋軍常見的行營要廣大很多。四面更是留有諸多出口，方便騎軍四下出擊，動作稍慢便會陷在營中。更別說每一個營盤之間間隔不過百步，強弓足可遮護！
“第一層也不虧——他們組裝砲石車的營地，放在了最前面，里面應有大半輔兵、民夫，沖突進去說不準能引動營嘯！”趙瓔珞最后瞥了一眼金人營盤，只看見黑暗中一排排火把已經點上，火光在夜色里忽閃搖動，間或還有金柝之聲遙遙傳來，讓這熱鬧了一天的戰場都顯得有些寂寥。她不再猶豫，退下山坡低聲下令：“上馬！”
一行百余騎軍原本都隱身在這矮丘之后，聽令翻身上馬，響起一片甲葉摩挲之聲。
“還是你左我右，咱們各引一隊，砲石車什么的能燒便燒，燒不到就將他們工匠營地掀個底朝天，左右還是保命要緊。”趙瓔珞說著朝張伯奮交代了一句，而后一招手，領著她這邊五十騎軍，分為兩隊，呈三角隊狀的沖陣隊列繞過矮丘便沖了上去。
張伯奮想說什么，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只得搖頭嘆氣，帶著剩下的人從矮丘左側壓了上去。
此時天色已然完全黑下來，只有星月光芒照著冬日原野，金軍寨墻上每隔五十余步便搭起一個簡易望樓，上面警戒的女真甲士帶著貂帽，手執強弓，對著東面宋軍那座泗州城嚴陣以待！
宋軍騎士，最開始只是策馬便步向前，將養著馬力留待稍后沖殺。哪怕知道這等襲營，被發現也是早晚的事，卻也只想著能接近一點是一點，能晚一點被發現，自己便多一分生還的希望。每個人都躬身伏在馬背上，默默等待著那注定會響起的訊號！
他們借著夜色如一道靜緩的潮水，正好趕在兩隊金軍巡騎之間，漫過金人第一道防線。而后終于被留在曠野上那些無序的篝火映出了身形！
金營望樓之上，一員正在小解的女真射雕手忽而望見明暗交界之處，冒出一排宋軍騎士來——最開始他還只道是自己眼花，可下一瞬間，更多騎軍闖進他的視野，而后便有人將那一簇篝火挑開成四散的漫天火星。
至此，再無可質疑，這位射雕手扯著嗓子發出示警：“敵襲……”
緊接著，黑暗中飛來一陣箭雨，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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