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352章 權臣(6)
  建炎元年十一月初七泗州城

  冬日的淮南西路大霧彌漫,北面卻已聽不見金軍的人馬喧囂。

  成隊的宋軍輕騎呼嘯著掠過兩淮路的山川原野,遠遠追監著大金西路軍向北退卻。出乎顧淵預料,這位西路軍主帥這一次的退意似乎比他所流露出來的還要焦急,五萬大軍近乎是以奔襲的速度在北返,甚至于劫掠和破壞都來不及做。

  無論宋金,史書斑斑之間卻都不約而同地遺漏了對這次和議的記載,可就是這樣一次短暫的陣前相會,結束了自靖康元年末至建炎元年初金軍為期三年的持續南侵,為建炎新朝之后的重整和改革留下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建炎朝中,除了跟隨前往的趙瓔珞外,無人知曉那位正權傾朝野的顧節度究竟與大金軍神完顏宗翰做了怎樣的交易。

  只有為之掠陣的軍將戰卒們遠遠看到,兩軍主帥最后遙遙舉起酒囊,似是結成了什么盟約一般各自飲了一口,而后皆頭也不回地拔馬回歸本陣……

  與之相對應,女真人這支南侵的大軍也在三日之后滾滾北去,甚至就連銀術可那支被岳飛與劉光世一路追剿的偏師殘軍也最終在淮水之側被輕輕放過。這支暗渡淮水的偏師自退出建康之后被各路宋軍追剿得僅剩千余輕騎,于淮水南岸走投無路之時卻先后收到自家大帥和某位私鹽販子的手令。

  粘罕只是簡單地表示:“已與顧淵已然達成私下和議,可暫避沖突,待顧淵遣船護送其北歸。”

  顧淵那封書信則是直白表示:“銀術可,你那些殘兵須于十一月初七集結于楚州西集渡,留下全部衣甲馬匹與隨身財貨錢糧,待我派船來接,過時不候。”

  他們當然都沒有提及,作為這一次不可告人口頭協定的一部分,完顏宗翰依約留下了大批輜重甚至還有二十萬貫不知從哪里劫掠來的錢糧,算作是他贖回自己那支殘破偏師的贖金。

  對于這位大金軍神來說,這樣的條件幾乎是侮辱性的,以至于他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私下里將南面那位年輕的權臣稱作“顧匪”,甚至拒絕再與他做面對面的談判。

  當然,這樣的詆毀對于顧淵來說自然是毫無殺傷力,他立馬于清晨薄霧中,馬蹄之下踩著完顏宗翰辛苦搭起卻根本沒怎么用過的將臺,這個時候正饒有興趣地聽著手下軍將們向他匯報著此次大戰的收獲。

  “……稟節度,已經點清。金軍遺留營地之中,共計糧十萬擔、精粟萬擔、錢二十萬貫,此外還有布帛、金銀飾品無算。此外還有傷病馬匹兩百余匹……如何處置請節度示下。”

  轉運司馬是一位老成書生,對于這次繳獲一頭霧水。

  畢竟金軍惡名在外,即便撤軍也從未見其留下過什么,他甚至還命人小心翼翼翻檢半天,就怕金軍在這些遺留輜重財貨里下毒。

  顧淵騎在馬上自然心中有數,聽了之后也只淡淡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粘罕……據說剛愎殘暴,沒想到這一次居然講起了規矩。連這種無憑無據的口頭協議都能遵守,說起來,我原本都有撕票的打算了……”

  “撕票?”轉運司馬一怔,不知所云。

  而顧淵也只是擺手笑了笑,吩咐道:“繳獲平分給參戰各軍,鵬舉那邊也給他們留出一份來。至于銀術可……只要他依約解除武裝,便叫舟師給送過淮水去吧,用他換咱們一年的安生,不虧的。”

  他說完,刻意偏過頭去,瞧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趙瓔珞。

  這位殿前司都指揮使在建炎年末一系列的變亂之中扮演的角色著實有些尷尬。

  苗劉兵變之時,她這位殿帥陳兵淮水與完顏宗翰對峙;

  顧淵奉天子親征之日,她又幾乎是毫無抵抗地將淮水宋軍置于這位節度指揮之下……

  官家眼里、朝中諸臣,怕是已將她視作顧淵一黨,否則也不會似如今這般噤若寒蟬。可只有顧淵知道,他們二人之間那道嫌隙,從臨安城中無聲奪權的那個雨夜便已埋下,他們終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猶疑的種子一旦埋下,便會在某一日變成難以彌合的裂痕……

  “銀術可畢竟是他完顏宗翰愛將,能以些許輜重財貨將他換回來,對他來說也不是不可接受……”趙瓔珞迎著她的目光,多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見顧淵看向自己,只是草草地應了一句。霧氣之中,這位帝姬一襲火紅衣甲,騎在馬上,顯得美麗而沉靜。

  停了片刻,她又忽而輕聲問道:“……只是放回了這銀術可,咱們便真的能得一年安生么?”

  “放心,金軍之中,派系之爭比之咱們大宋更甚。此番大戰,完顏宗弼的東路軍算是傷筋動骨,為穩住自己位置,必定先下手為強,要在金人朝中向政敵發難;而完顏宗翰此番被裹挾著南下,卻最終勞而無功。如今這么急著趕回去,定是因金人朝中局勢已沒有給他與我們繼續對峙下去的時間。否則,依照那位元帥的性子,可不會在陣前與我談這些丟臉的買賣!”

  “買賣?顧淵,你已是大宋宰相,不再是私鹽販子,也不是邊地守臣。與金人做這等交易,難道不怕朝中諸公群起而攻、彈劾于你么?”

  趙瓔珞聽他如此言說,有些哭笑不得——哪怕顧淵如今已逼著官家給了他一個宰相的位置,可他行事起來還是太肆無忌憚了些,看上去仍是當年汴京雪原之上那個不信天命、舉刀沖鋒的狂悖參議!哪怕他的兩鬢被歲月風霜染得斑白,可他的目光卻亦如當年!

  “彈劾?”顧淵反倒笑了起來,摸了摸剛剛刮得鐵青的下巴,冷冷說道,“彈劾我什么?擁兵自重?里通金賊?亦或者根本就是些莫須有的罪名?只是朝中諸公不會真以為自己有筆如刀,手中便當真握住了刀劍吧?”

  他說著瞧了瞧趙瓔珞,瞧著她眼中的矛盾掙扎,終還是嘆息一聲,壓低了聲勸道:“瓔珞,這世上許多事,其實也就那么回事——無論金賊還是儒生,劍與血永遠是他們聽得懂的語言。”

  他說到這,緩和了一下語氣:“其實我一直是個怕麻煩的人、許多年前父親讓我繼承家業,我不愿意方才投了軍。后來汴京城外遇上靖康之難,也是一門心思只想著先活下來再說,所謂的逆軍而上、所謂的橫空出世,無非都是這世道逼人太甚罷了!其實,若是可以,誰不想風風光光地做個忠臣?哪里想著非要如今日這般勞心費力做個也許會死無全尸的權臣呢……”

  “權臣——”趙瓔珞苦笑著看了他一眼,策馬貼近他半步,她的手緊緊地攥在劍柄上,不過那柄云紋鋼的長劍終是沒有在這位新晉權臣面前亮出來。“那一日的鳳凰渡口,我原本也說過,只要有人能挽此天傾,這江山姓甚名誰又有什么關系?

  我當時想,大不了便是一死,來祭這新朝……只是卻沒想到,你我之間最后竟會成這個樣子……”

  她說著,深吸一口氣,仿佛是鼓起莫大的勇氣,對著這位手握如今建炎一朝最精銳大軍的節度使,幾乎一字一頓地說:“顧淵,我將這淮水大營交予你手,不是因我想在你的新朝中謀什么無上的尊榮,而只是希望這已殘破的社稷江山,不要為了爭個姓氏而再分崩離析下去——北地金人像是猛獸一樣蹲伏在群山之間,我愿信你當年誓言——來此一世,挽此天傾!”

  她將話挑明到這一層,顧淵已根本避無可避。

  他騎在馬上,迎著這位帝姬如電目光,沉默許久,這位年輕的權臣終于開口應道:“瓔珞,其實,直到官家十二道金牌發到我手上前,我都一直相信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朝廷上至官家、下至朝臣,不過是因為百年武備廢弛、不過是因為一朝汴京天頃而破了膽。

  ——只要這世上還有人能逆軍而起,他們便能奮武余烈、便能長策御宇!

  只是我卻忽略了,那座四方孤城里注定走不出秦皇漢武般的君王,你們趙家溫潤風雅的血脈綿延百年,臨難之時卻只有你這樣一位女子孤獨的支撐起將傾的天下。一腔孤勇,可敬可嘆……亦可悲。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知道——這乾坤世界,當在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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