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359章 元夕(7)
  冬日臨安,空氣里都彌漫著溫潤潮濕的味道。

  江南原本算得上是大宋的膏腴之地,此前因方臘之亂而一度動蕩不安,卻未曾想,經此靖康劫后,大批逃難流民自北而南涌入這里,卻反而促成這片土地上產業的蓬勃復興……

  后日便是元夕,無論日子過得好壞,人們都想著出來轉轉,量力而行置辦些年貨回家,哪怕就是一條熏肉、一段布帛,也算是將這遭爛的一年給熬過去,給明年留下點盼頭——顧節度既然逐退了金人,這日子總不能過得比今日還差吧。

  趙瓔珞在人群里左顧右盼,她已經瞅了個空,將自己身上甲胄連帶著坐騎塞到隨行軍士手里,索性將他打發了回去。自己挽著顧淵的手,跟著他漫無目的地逛著。

  顧淵沒帶隨員,看他的樣子也沒有放開那匹老馬的意思。二人便如這個日子里一對最尋常情侶那樣,順著鹽橋河邊熱鬧的街市,牽著匹老馬,緩緩而行。他們踏著滿是青苔的石板,走過繁華、也走過青史。

  不知不覺便到了河燈初上時分,河上畫舫、河邊瓦舍隱隱傳來歌姬們悠長曲調以及年輕男女們的笑語盈盈……

  顧淵正在一處糕點攤上,興致勃勃地與攤主為了兩盒桂花糕討價還價,而趙瓔珞靠在他肩上,忽而沒來由地問了一句:“這臨安也是許久沒有這么熱鬧了吧?”

  “這位小娘子可說是呢……自打咱們汴京城破,咱們逃難過來,終日提心吊膽,就沒過上一日安生日子!要不是顧侯爺帶兵將金賊擋在了淮水,我這小攤子可不敢支起來。”那攤主正與面前這看似難纏的青年為了幾文錢糾纏,聽到他挎著的這位娘子忽然開口,禁不住眼睛一亮,當即轉移了目標:“這位……小娘子……聽口音也是汴京人士吧?你們來這邊是投親靠友的?這亂世,誰都不容易……馬上又是元夕,小老兒只想著趕緊收了攤回去收拾收拾呢……”

  他眼瞧著面前這明艷的姑娘只是笑,而那青年儒生也似乎沒有真要殺價的意思,眼睛轉了轉,從自己背囊之中又摸出來一串花花綠綠的手串,一看便是用來討小姑娘歡心的:“這位小兄弟,你也不要與我為了這幾文錢糾纏了,我看你們器宇不凡,定非我們這些凡人。我再饒你這串珊瑚手串,就還按照咱們剛剛講好的價錢如何?”

  可顧淵接過手串,只是摩挲一下,便也笑了起來:“老板你也忒不地道,這手串全是碎石串起來,哪里是什么珊瑚?你休得蒙我,我們家里人可就有做海商的,又不是沒見過正經珊瑚什么模樣。”

  可他這邊話音剛落,趙瓔珞卻隨手甩出一貫錢去,然后拽了拽顧淵的胳膊:“就依老板,不用找了。這亂世……確實誰都不易。”

  “誒?誒!多謝小娘子,小娘子真是心善!”那老板眼見著喜從天降,急忙將銅錢收入腰間,而后忙不迭地替他們二位將桂花糕與面前這二位看起來便“器宇不凡”的男女包好。

  見自家娘子都出手了,那青年也只是苦笑著搖搖頭,果然沒再糾結什么。

  而那女孩,則朝他笑了笑,揮揮手便扯著自己的情郎繼續向前了。

  一直到這兩個人走了老遠,旁邊方才有攤販好奇地靠過來打聽:“老吳,剛剛那兩位是什么人?我怎么看著,他們腰上可都帶著刀劍,袖口下也隱約露著鐵甲啊……”

  而那姓吳的商販收了一貫錢,正自哼著小調欣喜收攤,哪里還愿意與他們討論這些,只是頗為敷衍地答道:“不知道……興許是汴京逃過來的將門世家子弟吧,無論如何,那小娘子的心腸是真好,出手也是真的闊綽……”

  ……

  這幾日,殿前司徹底取消了宵禁,整個臨安也變得如一座不夜城。

  趙瓔珞拽著顧淵就在燈火間穿行著,難得不去想那些繁雜公務,如這個年紀的女孩一般,對著昏黃的河燈,不停地瞧著那碎石做成的廉價手串……甚至還一次次地問自己身后跟著的那位木訥節度:“好看么?”

  “這種串子,今日在街上我看見過許多條了,不過是二三十文的東西……”

  顧淵牽著老馬,馬背上已經掛滿琳瑯滿目的東西——許多時候他仿佛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陪著某任女朋友逛街時的樣子。

  可那時,他處在那樣一個盛世繁華之中,身旁鶯鶯燕燕,卻不過爾爾;何曾想過,自己會逆流近千年,遇見這樣一個眸中若有星辰閃耀的女子?又何曾想過,她可以紅衣仗劍不曾稍退,也可以在萬千河燈輝映下,笑著向他炫耀廉價的飾品。

  “有些東西……雖然只值二三十文,可我偏偏愿意給老板一貫!不像某些人——明明是主動帶著人逛了一晚上街市、路過了那么多攤販,幫你給家里選了那么多年貨——卻偏偏一件飾物都不肯給自家娘子買來!某些人莫不是真以為自家娘子只會舞刀弄槍不成?”

  “我……”顧淵一下沒反應過來,他瞅了瞅身后馬背上那些物件原本想問,“那你買這些東西是做什么的。”可跟著他這一縷殘魂回溯千年的求生欲這時候也蘇醒過來,告訴他這種時候只需要寵溺地微笑就好了……

  果然,趙瓔珞見他那副樣子,裝作生氣地轉過身去。可片刻之后便背著手又湊到顧淵面前,仰頭瞧著他那哭笑不得的樣子,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她的笑很好看,眼睛瞇起來像是月牙一樣,讓最近一段時日頗有些心力憔悴地顧淵猛然心跳了幾下。

  “——我逗你呢!顧相公!”

  趙瓔珞說著像個小女孩一樣轉過身去,向前跳著跑了兩步,一席紅衣在河燈映襯下,如一抹明麗火焰。不過下一刻,她卻又站定原地,輕嘆了一句:“……似你這等野望天下之人,又如何會被情字所困呢……”

  顧淵看著她似乎在說些什么,快步上前。可就在這時,只聽得街邊一聲驚堂木響,接著便是一片喝彩,讓那后半句話泯于這一片煙火氣中……

  “……話說那顧節度,金甲銀槍現身于金兀術身前,身旁分列著一百單八位天罡地煞!眾人齊聲怒喝,只叫淮水倒卷,八萬金兵肝膽俱裂!

  敵酋兀術,眼見如此,慌忙手舞三百斤銅錘,拍馬來戰!而咱們顧節度何許人也?光是手中金槍便足足有六百四十斤重!眼見兀術沖來,只不慌不忙策馬迎上,二人只過馬一合,兀術便只覺手臂酸軟,虎口鮮血崩裂,竟不能敵……”

  “你剛剛說什么?”

  “沒什么……”趙瓔珞搖搖頭,笑著朝驚堂木傳來的方向示意一下,“顧節度淮水戰兀術,這可是城里最近最火的話本,覺得如何?”

  “我能拎起六百斤的槍來……抗金神劇吧……”顧淵揉著太陽穴,側頭瞧了眼那正自熱鬧的酒肆門口,他自然知道那是酒肆瓦舍招攬生意的手段,甚至知道這些故事編纂,背后或多或少有他間軍司的影子……

  可在這繁華鬧市之中,忽而聽自己的事情被改得如此夸張,他也不禁啞然,原本想著要不要跟虞允文說說,叫他多少收斂一點——可看著那邊聚集的人有腳夫、力士、書生、軍漢,甚至還有不少半大少年,終是苦笑一聲,放任他們自去發酵了。

  他們往前又走了一陣,走到長街的盡頭,夜空中這時又莫名地下起冬日細雨。燈火闌珊,映著密密織就的雨絲,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街頭熱鬧便消散一空。只有河上畫舫之中,還隱隱有些歌聲傳來。

  顧淵牽馬立在光影交匯之地,他從一處攤販手里買來一張油紙傘,為自己面前明麗的女子撐起。河燈昏黃,打在他臉上,照著他斑白的鬢角,也映照著他此刻難得平靜溫和的神色。

  “顧淵……”

  趙瓔珞聽著頭頂雨聲,心念一動。

  她踮起腳,用手拂過他鬢角白發,而后大著膽子,吻了上去。

  而后,她狡黠地笑著道:“今日無事,本殿帥也想……勾欄聽曲。就請你顧大侯爺,唱給我聽……”

  “想聽什么?”顧淵自是無甚不可。

  “嗯……就你平時哼的那些小調吧,雖登不了大雅之堂,卻也聽來別具一格。”

  趙瓔珞摟著他的脖子說完前半句,可后面的話卻聽著越來越不正經:“若是某日顧侯爺你急流勇退,倒是可以考慮去給深閨之中小娘子們,唱那些勾魂小曲……到時候記得來找本宮,本宮自會如今日這般出手闊綽,保證不讓你顧節度吃虧。”

  “好啊……”顧淵在她耳畔壓低聲音,起了個從未聽過的調子——

  詞曰:

  那年長街春意正濃

  策馬同游煙雨如夢

  檐下躲雨

  望進一雙深邃眼瞳

  宛如華山夾著細雪的微風

  雨絲微涼

  風吹過暗香朦朧

  一時心頭悸動似你溫柔劍鋒

  過處翩若驚鴻

  ……

  是否情字寫來都空洞

  一筆一畫斟酌著奉送

  甘愿卑微換個笑容

  或淪為平庸

  而你撐傘擁我入懷中

  一字一句誓言多慎重

  你眼中有柔情千種

  如脈脈春風冰雪也消融

  注:

  文中曲名:《我的一個道姑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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