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370章 虎牢(1)
  滾滾黃河如刀刻斧鑿,在河東路的群山疊嶂間劈開一道天塹。

  這高低起伏的山巒在如同一支伏虎的脊背,億萬年來雄踞于這片大地上,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古人開始在險峻山間修筑雄關,嘗試著阻擋一個部落、一片土地、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入侵!

  虎牢,踞汜水之東,群山巒嶂,自北而南,堪稱西京鎖鑰。

  自夏末開始,宋金兩軍已經開始布下重兵。那些女真人甚至已經開始讓些北地漢人細作混入到河南岸,開始四下放出傳言,只說這虎牢關,便是牢籠!從來是伏虎擒龍之地,只此一次便要將顧淵連帶他那虎穴一道困住端掉!

  可從沙盤上看去,這等雄關卻更像是一扇厚重的門扉,遮護住關中盆地,卻將東面京畿平原暴露在金軍南下的兵鋒面前!

  沙盤之側,擺著一張胡床,已是權傾天下的顧淵很是不講什么儀態地半躺在這胡床上,舉著一顆白子皺眉長考。眼下的棋局雖然還焦灼著,可顯然于他而言卻說不上樂觀。

  他的對面,年輕的智將已對這場棋局有些漫不經心。他一會兒摩挲著自己的茶盞,一會兒又瞧一瞧放在一旁的沙盤,雖然沒明說,不過卻多少有些催促這位顧樞相速速落子的意思。

  “侯爺……”眼瞧著顧淵還在那里舉棋不定,劉锜終于實在忍不住,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口,“其實如今各級軍將對于我們現在的部署都有些意見……甚至連韓統制那邊也開始覺得,咱們這次,有那么長時間調撥準備,卻還是擺出一副被動挨打、層層防御的姿態,多少有些……有些墮了侯爺這些年打出的威名……”

  “哦?”顧淵被他這漫不經心似地一說,輕輕搖了搖頭,當即果斷落子。“韓良臣這是前幾年手風太順,把心氣打起來,只想著一口吃成個胖子!可咱們前幾次,不過是趁著金軍大意,方才得手。今次我們面臨的是金軍軍神完顏宗翰,打垮了我朝那么多兵馬名將,自然該給他們些應有的敬重!”

  “侯爺說得是。”劉锜看似漫不經心地在一處棋眼處補上一子,兩片白棋連接成勢,眼看著便要將黑棋的“大龍”斬滅。

  “只是如今……咱們整合的時間還是不夠。摧偏軍、勝捷軍、京東路的老兵骨干大量抽調給新組建的上四軍,趙殿帥那邊的殿前司和淮水大營也幾乎自成一體,雖說還在盡力執行總參軍令,推動兵馬改制,可到了下層阻力還是很大。

  ——尤其是咱們派下去的參知政事,在那邊幾乎都是被高高供著,可不像在咱們自己體系內這般,有如此重的話語權……侯爺,我擔心……”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顧淵比了個手勢打斷了。

  “信叔的擔心我明白,可如今之勢,趙殿帥與張俊那邊肯配合咱們做些改制便已是不易。這半壁江山,容不得我們再分裂一次,相忍為國、相忍為國,說出來覺得輕飄飄的,可做起來卻是這般艱難不易……信叔也多體諒吧。”這位樞相說著又在自己棋勢單薄處補上一子,可只要是明眼人,都已能看出他的頹勢。

  “算時間,秦相公應該已把國書遞到完顏宗翰手中了吧……只不知對面那位元帥,會作何反應?”

  “完顏宗翰統軍多年,宗望死后便已是金軍之中第一人,不似宗弼那種少年掌軍的元帥,他不需要急著建立自己的功勛,因此咱們這些戰場外的花巧對他怕是不會有多少作用。”劉锜這一次舉棋思索片刻,而后在一處之前顧淵不曾關注過的地方忽然落子,眼看著便要將他在那邊的布局圍死。

  他猶疑一下,忽然抬頭,盯著顧淵道:“侯爺——若是能將決戰時間拖到明年開春,總參將更有把握。”

  而顧淵眼看著自己那一處處心積慮籌謀的布置,被劉锜那恍若閑棋般的一手破壞,禁不住長嘆一聲:“我又何嘗不知……”

  他想了想,還是在自己那條大龍上繼續做局:“信叔,一場戰爭的開始從來不是以軍將們的意志決定的。你家世代將門,當知這一點。雖咱們大宋文武之防尤甚,可其實無論春秋戰國、秦漢隋唐,哪一個王朝,那些名將雄師,也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戰爭永遠是政治的延續,軍略永遠需要服務于政略……我能做的,只是幫你們擋住那些與兵事無關的東西。讓咱們這支兵馬變得純粹一些,哪怕最終無法避免在承平之世中墮落,也想讓那一天晚一些到來。讓我們的軍將兵士盡量少為那些世俗所影響、多一些家國天下的信仰、少碰一些沙場浴血之外的骯臟東西……”

  “侯爺苦心,信叔自然明白。”劉锜微微點了點頭,雖然他對那番話依然是一知半解。

  他明明與這位顧侯年紀相仿,可與他交談起來,卻總覺得顧侯的見識,遠超他這個年紀所應具備的——甚至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本身……他想到這里,繼續落子,將顧淵刻意布在外面的那一布局徹底絞死。

  顧淵沒有說話,二人落子如飛,十幾步后終是那位顧侯爺長嘆一聲,笑著投子認負:“——信叔好手段,本以為能置些閑子用作奇兵,哪想卻被你早早看破。只怕這營中諸將若論對弈,皆不如你……”

  “倒也不是……”劉锜一面收拾棋盤,一面謙虛了一下,“趙殿帥領兵出征之前曾與我手談過一局,我自全力以赴,卻還是被她殺得大敗,若論棋力,趙殿帥方才堪稱國手……”

  “你說瓔珞?”顧淵聽了微微一怔,只覺得自己這位幕僚長今日說話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往趙瓔珞身上扯,可偏偏又不點破,“那小丫頭倒是跟我提過,幼時,道君皇帝還真請國手與她授藝,她后來覺得無聊,便半途而廢……可如今看來這半途而廢依然能壓過信叔你,也不能小覷了。”

  “無論是半途而廢還是半路出家,都是不可小覷……”劉锜鄭重地點了點頭,意有所指地補了一句。

  顧淵沉默良久,先是點了下頭,后揮了揮手,示意這話題到此為止,隨后他將目光又落在沙盤之上,虎牢關前,喃喃嘀咕了一句:“虎牢、虎牢,不知最后到底會是誰的牢籠啊……”

  劉锜見狀也不再多言,默默地將最后一簇棋子掃入盅里。棋子碰撞發出一片“嘩啦啦”的聲音,像是百里之外,那一片戎馬倥傯。

  他抬眼,從自己的角度看去,胡床之上那位顧樞相盯著虎牢關的眼神,恰如一只蟄伏已久的猛虎,在打量著自己的獵場!

  注:虎牢關在唐時改名為泗水關,不知兩宋之交是否改回此名。這里沿用了虎牢關的地名,原因一是覺得這個名字更具意向,二是歷史地圖網上確實標注的虎牢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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