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516章 前夜(7)
  綏德軍城墻殘破,有些地方女墻甚至都已傾頹。

  完顏拔離速連同所有親衛甲士都被留在原地,只有完顏吳乞買金甲按劍走在最前,擺明了是要籠絡這位邊地重將的意思。

  只是剛剛這位大金皇帝表態多少有些自相矛盾——嘴上口口聲聲說著要倚仗婁室,可話里話外,卻似乎還是在為兀術開脫,只叫他覺得心下怒火中燒。他那狼一樣的目光卻時不時地瞥過這位皇帝的背影,也不知在想著什么……

  他們順著殘破城墻一路巡視而去,就這樣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直到半邊太陽已落下山去,方才停下腳步,倚著城墻停了下來。

  完顏吳乞買看了看遠處已化作一片模糊黑影的溝壑,忽然冷冷開口:“婁室,我知你一向看不上朕,只覺朕這皇位不過是靠著阿骨打老皇帝蔭蔽來的……坐在上面這么多年,著實不配。若別人這般言語,朕必殺之,可說這話的人若是你,朕認!”

  “吳乞買!某可從沒這么說過!”完顏婁室聽他這樣說先是一愣,可反應過來后,居然毫無懼色。

  他是當年跟著阿骨打一道打下江山的人物,除了完顏宗翰,一向也看不上朝中人物,其中自然也包括這位完顏吳乞買!

  說實話,如今他這位大金左副元帥,實際上的河東藩鎮背靠河東與云內諸州,養這五萬兵馬不成問題。若不是南面顧淵近在咫尺的威脅,怕是他這位狂妄不已、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的大金戰神那叛旗也就舉起來了!

  因而即便是面對著這位皇帝,他也敢將話說得張狂無比。

  可完顏吳乞買面上似笑非笑,昏沉沉的天光下他也看不那么真切。猶豫片刻,婁室再度開口問,低沉的聲音之中,好似有噴薄的怒火在醞釀著:“陛下如何這樣說話?可是朝中撻懶和兀術那兩個廢物又與陛下說了些什么?某雖看不慣那兩個廢物,卻知自己對得起咱們大金!”

  “婁室心里有氣,朕是知道的……”完顏吳乞買面不改色,緩緩開口,可還未說完,就被婁室無禮地打斷了。

  “吳乞買!當年粘罕南下潰敗,是某收攏他那些潰兵,又在河東路經營兩年,方有如今這河東五萬戰卒,方有咱們聯兵西夏,壓迫西軍之威!不然今日陛下怕是也站不到這綏德軍中,太原能否保住,都是未定之數!”

  “說這些做甚?是非功過朕心里自有一桿秤,哪里需要你來提醒!”

  吳乞買看了一眼自己這大金最后的戰神,目光順著他那矮壯的身子掃視,很快地便注意到他那按刀的手。

  婁室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兇戾的眼光與皇帝對視一眼,而后方才緩緩地松開刀柄。

  “婁室……”見此,這位皇帝雖是還帶著威嚴,言辭之間到底緩和了許多,“那個你看不上的廢物……兀術,領著東路軍派過來的三萬援軍,到了東面五十里左近的地方。朕叫他就地扎營,你可知為何?”

  “陛下的意思,我怎知那么多?只要陛下不將某這好不容易拉起來的兵馬交給那廢物小子,某便不想去管!”完顏婁室冷冷哼了一聲,而后應道,“另外還有一條,來日若是會戰,我寧愿與夏人聯手,也決不與他兀術合兵一處!

  ——那廢物,淮水、青州葬送了怕不得有三萬多兵馬?怎么還好意思領大軍出征?某只怕,到時候他一觸即潰,直接將某手底下啊兒郎也帶得崩潰去!”

  而完顏吳乞買聽他如此說,也終于忍不住,爆喝一聲:“婁室!朕道你是國家重將,方才只帶著親衛來此,想與你推心置腹一番!讓你與東路軍摒棄前嫌,攜手共滅強敵!卻沒料想你還是如此冥頑不靈!你覺得兀術與撻懶是廢物?可汴京城下,粘罕敗了、銀術可死了、撒離喝降了!這些人也是廢物么?”

  “某不管那么多,陛下問某意思,某便只有那么一句話——殺子血仇未了,某與東路軍,絕無聯兵可能!”

  “朕再親口與你說一遍,殺活女的,決計不會是撻懶與兀術這對叔侄!今日,朕親身來

  此,便是告訴你,便是要以此一戰定乾坤。

  你是我大金如今的軍事柱石!咱們此前,東、西兩路軍皆在顧淵手中遭遇慘敗,損傷本族兒郎近半!只有你這里以偏師依然能壓住宋人西軍精華,著實不易!可朕此番,也并非你不可,你若不想領軍打這一仗,便將兵馬留下,自己滾回太原去!朕自領軍,來做這國運之戰!”

  兩個人一句接著一句,終于將話說到了絕處,喘著粗氣互相對視著。

  最后,還是完顏吳乞買深吸了口氣,猛一揮手:“算了!婁室是國家重將,自是看不上朕的用兵,這一點朕有自知之明,但你久鎮河東,怕是已不太知曉朝中、國中如今成了什么樣子……”

  “成了什么樣子?”婁室一怔,本能地接了一句。

  眼前的皇帝沒有看他,只是一味地遠眺著遠方黑暗,似是想從中尋到什么一樣:“不打這一仗,怕是等不到宋軍北侵,咱們內部便要生亂!”

  “生亂?”婁室聽罷,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吳乞買莫欺我不知朝中事,咱們大金以刀劍立國!便是此前有過慘敗,可宋軍卻也沒有那么輕易將咱們吃下!不然他兀術哪能那么容易議和?撻懶、粘罕他們不動,咱們女真一族便堅如磐石,如何會亂?”

  完顏吳乞買借著最后一縷天光瞥了他一眼,搖頭嘆了口氣:“咱們大金……以刀劍立國不假,可若是刀劍與勇氣已不足以支撐這個國家了呢?

  咱們滅遼,接收了那么多遼人、漢兒,治下之民已不是從前白山黑水里魚獵便能養活的數量。咱們需要土地、需要糧食,需要與宋人那般,行漢制、修耕讀……可遼滅之后,咱們本族親貴把著最多的土地,誰有這個心思做這些?

  前些年年景還好,不過是憑著連年征戰的積威,還有靖康劫掠過來的財貨撐住當世強國的架子。可近兩年宋、金議和,蒙兀臣服、契丹遠遁……婁室你告訴我咱們還能去哪里搶?說實話,咱們連養兵用的糧食有小一半都是從宋人商賈那邊買來的!”

  他一氣說完,看向婁室,后者卻陰著張臉沒有說話。這種事情他這河東之地其實更為嚴重一些,別說糧食靠著西夏與宋之間的貿易接濟,甚至有時西軍那邊連甲胄刀劍都敢賣給他們,來換他們一時的退讓。

  “北面與你這河東路不同,你這里,靠著地界里的漢人,靠著西夏那邊還能勉強養住手中這五萬兵馬……”完顏吳乞買見這重將總算是平靜了一點,也緩和氣氛似地輕笑一下,繼續道,“可在北邊,土地皆與咱們沾親帶故,我這個皇帝能動得了誰?不瞞婁室,一年前我只是讓人試探著提了一句,要試著整理田畝,提議的是個歸降過來的宋臣,第二日便被發現死在自己府宅門口,血都凍上了。

  而沒有糧食、養不起那么多兵馬,最先裁撤的就是那些北地漢兒、繼而契丹余燼。你猜,當他們被從軍中大量裁撤、用盡身上財貨又會怎樣?”

  過了好一會兒,完顏婁室才苦笑一聲:“——要么逼反這些暴民、要么逼反咱們女真親貴,吳乞買,你這皇帝確是難當!”

  “是……”完顏吳乞買點點頭,“如今顧淵在南奪權,截斷宋金商路,卻把我們逼得無可選擇,只能趁著手中兵馬還有優勢,聯兵西夏一戰!所以,朕此次御駕親征,便是想要告訴婁室你……這已然是國運之戰,咱們此番沒有退路,須得至少打垮宋軍在西線的主力,將顧淵壓回去,方才能為大金爭得口氣,整理內里這些糟爛事!

  否則再過兩年,宋人套在咱們頭上絞索收緊,顧淵提兵北上直入燕云,怕并非什么妄言!”

  婁室聽到這里,點點頭,沉重地嘆了一聲,卻沒有接話。

  吳乞買轉過身來,按住婁室的肩膀,神色之中全是鄭重:“此番親征,朕已抱定有來無回的決心,來此也只有一語相問婁室——”

  最后一點天光即將被黑暗吞噬,巡城兵士開始點起火把,可那些暗淡的火光只能照亮短短一段距離,目力之下已是一片夜色。

  這位大金皇帝看著完顏婁室,后者也看向他,卻根本不需這位皇帝真地發問,便沉聲以對:“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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