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519章 關山(2)
  “非是躲清閑,等他們軍議出個大概,我在上去決策會好一些……”顧淵也是笑著回答,可笑容之下,卻潛藏著隱隱的憂慮。

  趙瓔珞走上來,本能地向他身上靠了一下,后者沒有拒絕,可二人之間,也僅止于此……

  他們二人,今日都是領軍一方的節帥,可以一個命令驅策著成千上萬的兒郎為之赴死,著實不適宜在這流轉的旌旗間相擁。

  “為何?”她側過臉,順著話又問了一句。

  顧淵望著身旁滾滾開進的鐵流,卻搖了搖頭反問道:“瓔珞……你有沒有發現,軍議之時,我若在場,那些智謀參議、那些敢戰軍將一個一個便不愿再去多想、甚至不敢再去多想。

  張顯、湯懷、楊沂中、張伯奮,這些都該是一時俊杰的人物,卻都開始噤若寒蟬,更遑論再低一級的軍將,或者是西軍那些旁系……”

  他說到這,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言語,可再繼續時,說得話卻越來越晦澀難懂:“——我只是覺得,威望、光環、傳奇,這些曾經將我推上如今地位的東西,現在正開始遮蓋一些應該被注意到的東西。它們今天也許還并不起眼,可假以時日,終究會變成裂痕,毀掉咱們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根基……”

  趙瓔珞歪著頭,似懂非懂地看了看這位已經權傾天下的王爺。她自然是不理解這些杞人憂天似的擔憂,可還是耐著性子跟著他安靜地走了一陣,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開口問道:“可是顧淵……習慣于跟從你的判斷、追隨你的聲音、登高一呼而天下應——這難道不是歷朝歷代的英雄人物想要的么?

  為何你明明做到了這一點,似乎卻并不引以為豪?

  ——還有此番出征,從定策時起,你好像就一直心神不寧。你究竟在畏懼什么?是畏懼我們不得不以劣勢兵力迎擊金、夏聯軍?還是在擔心不能順利地解決西夏、還有……”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沉下聲去:“還有西軍……”

  顧淵停下步來,看了這位天家帝姬一眼,眼神之中倒也沒有太多意外。

  ——無論再如何于心機里廟算攻防,他心底那點隱秘終究是瞞不過這位枕邊之人。

  趙瓔珞見他沉默,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地道:“張浚那邊的軍報越來越急切,當是前線真的已近危局,你在這里按兵不動,又將我與岳帥支開,說是去閃擊興慶府……可背地里那些不足為人道的理由……不就是是想借著金人之手,解決掉西軍的大半實力么?”

  她一氣說完,然后不再跟隨顧淵的腳步,只站在原地,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縮。

  “張宣撫是個能臣,可畢竟沒打過大戰,見到女真大軍無邊無野,心里慌張是正常的,咱們不要自亂陣腳就好。”顧淵聽了,一開始卻搖搖頭,想要矢口否認,可猶豫片刻,卻又緩緩低下頭去,承認道:“是……”

  他說著,抬眼望向北面延安府的方向,苦笑:“這樣些陰狠的手段,讓你……失望了么?”

  趙瓔珞則無謂地搖了搖頭:“失望倒是談不上吧,畢竟在宮中,我見到過更狠毒的算計。只是覺得……曾經那樣熱血飛揚的人物,也終難免墮入這些權謀局、帝王術,再沒有曾經恣意——如此所為,你是不是也讓自己覺得由衷的失望和痛恨?”

  而她的對面,那位大宋樞相想了很久,方才輕嘆了一聲,說了一句讓她難以理解的話:

  “我確是在畏懼——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對我如此,對這支御營,亦是如此!”

  午時暖陽下的風吹起沙礫,打在他的臉上,讓這位大宋靖北王的思緒反倒是豁然開朗。他這一次,顯得舉棋不定,難得迷失于局中——固然是不齒于自己的手段,可更深的卻是在畏懼猶疑,自己是否正在親手塑造一個前所未有的怪物。

  趙瓔珞看著他,眼中只有不解,可顧淵卻也不可能向他解釋明白了。

  他苦笑兩聲,幾乎是自顧自地說道:“民族、國家、軍隊、財閥——這些支撐我上位的東西,原本不應該這樣早便來到如今這個時代。我借著山河破碎、金甌殘缺,借著這個時代那些年輕讀書人心中屈辱與苦悶,提前打開了它們的牢籠!卻并沒有想過,這片殘破天下、這個還未完全從戰爭血海中掙扎而出的民族,究竟能否正確地理解并且接納它們?

  也許還能呈現出一幅欣欣向榮、茁壯生長的樣子——可五十年后呢?百年之后呢?

  當最初這一代懷揣著理想主義與救國熱情的人們凋零殆盡,這些被我親手釋放出來的東西會不會成為一杯鴆酒,毀滅掉這個國家?

  而我更擔心的,是這樣一支軍隊,是否會漸漸失去自己的思考,重新淪為舊時代的藩鎮……甚至更進一步,與某些財閥世家相結合,最終生出一只軍國化的野獸……”

  他的自說自話,被一陣山呼海嘯打斷。他們周圍,行進中的宋軍甲士見到這二人站在一處,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高呼——萬歲之聲響徹這片原野,肆無忌憚,而顧淵亦是微微頷首回應。

  史書斑駁,在歷史的無數次輪替中他見證了國家與民族一次又一次群體性的瘋狂與迷失。

  所以他嘗試著建立超越這個時代理解的參政制度;

  他一力支持著李綱與趙鼎某種意義上的獨立在他這一體系之外;

  甚至還頂著虞允文與韓世忠的反對,留下殿前司有限的軍權……

  這些都是希望能保有那么一支制衡的力量,讓這個國家在歷經這場戰爭之后重回到理性與繁榮的正常文明軌道中去。

  “你說的這些,我聽不懂。”趙瓔珞看向顧淵,她的目光依然是清澈的,“但我知道,天下須平,女真必滅!”

  紅色旌旗如火如血,在二人周遭流轉——他們目光相交,只覺得彼此眼中當年的天真、當年的不羈與當年的無畏都被這漫長的五年改變,取而代之,是心堅如鐵。

  “是啊……女真未滅,天下未平……”

  顧淵苦笑間也開始疑惑,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應藏在心底的舉棋不定,卻在她面前卻竟然和盤托出。那些擔憂,超越這個時代的理解,也不可能在這位帝姬面前得到答案。也許,他只是覺得在這個時代獨行太久,而無人傾訴吧。

  “殿前司諸軍不是已經開拔?”顧淵想了想,低下頭輕輕笑著,不動聲色地改換了話題,“我以為瓔珞你會領著大軍一道出發。”

  趙瓔珞自然也知他意思,沒有多言:“當然是怕……某位王爺嫉恨在心。”

  秋風拂過,將她的長發吹散開來,映著身后流轉的火紅旌濤,倒讓那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一時間看得呆了。

  “我如何是那般小心眼的人?”

  “是,靖北王的心很大,大到只有這天下才能裝滿……”趙瓔珞說話間已將自己散落的長發扎好,“——至于你所擔心的那些東西,我自是難以理解,也只能信你敬你,與你一道,哪怕戰至修羅地獄!”

  她說到這,主動打住了自己的話頭,抬眼看向顧淵,少見地行了一個軍中禮節:

  “顧淵,勝利再會!”

  “勝利再會!”顧淵亦沒有多言,目送著她翻身上馬。

  可她騎在那匹棗紅色的戰馬上,還未踏出兩步,卻又兜轉馬頭回來,朝著顧淵朗聲說道:“——其實,我最開始只以為是我年輕、無知……不懂顧淵你的宏圖大業。可當我把你的那些話、你描述的那些東西轉述給李相公、趙相公這樣的人,還有宗相……還有虞允文,得到的卻都是同樣的回答。

  ——他們皆說,顧淵絕非凡人,便是當世大儒,也不過是摸索著、在前人的地基上蓋出新的高樓廣廈,終其一生不過得之一二。可你卻不一樣,你提出的那些東西,從來不曾存在于世,它非儒、非釋、非道亦非縱橫術……”

  趙瓔珞說到這里,終是橫下一條心,戳破了她心底最后的那點疑團:“顧淵,為何你可以接受汪相公的投誠,卻決計不能接受秦檜?便是他想投靠與你,你也從來沒有給他機會?

  你是一個溫和的人,你手握著刀劍,卻極為慎重地使用刀劍;對于朝堂之敵,你從來是以懷柔手段將他們攬在麾下;便是有些政爭,哪次不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那些清流黨人,最重的刑罰不過是流放了事,甚至秦檜一家,你也只是下獄暫押,并沒有給他們斬盡殺絕……

  這樣的你,怎么會從聽到秦檜這個名字的第一天起就開始處心積慮地布局要對抗他,就好像你事先便知道他會是你的政敵!

  ——就好像,你早已知道他與金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就好像,你事前預見到九哥一定會認下你的矯詔!苗、劉一定會在臨安發起那場兵變一樣!

  如今細細回想起來,冥冥之中,在每一個轉折的關口,都有你布下的棋子!我原本以為,那不過是你心思深沉,可如今細細想來,卻只覺……只覺……”

  “只覺什么?”顧淵壓低了聲音,含混問道。

  這一次趙瓔珞則是毫不猶豫:“——只覺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做過一場先知先覺的噩夢?在夢里走過國破家亡的那一遭,所以才想要改變這遭爛的世界!

  ——又或者,你干脆便是從百年千年后而來,來到這個歷經苦難的時空,要拯救我們,拯救這片天下!”

  她說罷,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淵,可后者先是錯愕,進而笑了起來,而且笑聲越來越大。

  ——他昂首,收住笑,聲音里總算難得帶上了點輕松的意味:“那就是一個太長的故事了……瓔珞若是想聽,待將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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