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546章 問英雄(6)
  顧淵此次輕騎而來,就是不想暴露自己身份,因而沒有上前打攪這位一方節帥最后的布置。一直看著他揮手遣散了那些忐忑不安的黨項貴族,方讓親兵把住周遭,眼看所有閑人都被遣散,才上前去。

  岳飛自然是收斂起剛才的威風煞氣,朝著他恭謹地行了一禮:“王爺!末將不知王爺行軍如此之快,有失遠迎,還請王爺……”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顧淵打斷了:“鵬舉不必與我如此客氣的,倒顯得咱們生分……”

  他說著,還如從前那樣,順勢想去拍這位年輕帥臣的肩膀,可卻被岳飛后退一步躲開。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二人這樣立了片刻,誰也沒說話。好像都在醞釀措辭,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此時的黃河岸邊,日已西沉。遠方巨大的賀蘭山脈橫陳在無邊曠野上,黑沉沉的,像是一頭巨獸的骸骨,它被余暉鑲上一層金邊,將這戈壁灘上長河落日的盛景,顯得愈發蒼涼壯闊。

  顧淵收回了手,訕訕地向西眺望一眼,沒話找話:“那便是賀蘭山口吧?轉過這山口,便進了西涼府地界。”

  “是賀蘭山。”岳飛干巴巴答了一句,態度仍然恭謹,甚至全身都緊繃著。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啊鵬舉,你自己詞中所寫,今日算是實現了吧……”顧淵說著,又把目光落在這員自己的軍事柱石身上。他當然知道岳飛此時在鬧什么別扭——自己當日匹馬上殿的篡逆之舉,著實是與這位岳帥的信仰起了不可回避的沖突。

  “王爺詞作,末將不敢冒領……”岳飛一拱手,又向后退了一步。

  當日聽聞汴京宮變的消息,這位岳帥第一反應居然是整軍勤王,可他手里那些兵馬、那些參政聽見這一消息,卻無不關心鼓舞,狂熱地呼喚著顧淵的名字,讓他只覺徹底的無力。消息傳來的那一夜,這位顧淵麾下的方面帥臣之一握著帥印在自己帳中坐了整整一夜,最后終是長嘆一聲,選擇了按兵不動。

  顧淵覺得,他能作此選擇,當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們這些年的同袍之誼,因為這位顧王爺到底是沒有相負當年許下的狂言,一點一點將山河再復;而另一半原因,怕還是看在他最后沒有直接篡了那趙家天下吧……

  只是從那之后,他們二人之間便幾乎再無什么私下往還。

  所有的聯系都是冰冷的命令,甚至還是借由虎穴之手轉達,仿佛是在賭氣,又仿佛是都害怕挑破那層窗紙。

  此次西北大戰,顧淵更是在軍略之中便將他直接排除,此中之意,二人誰也不提,卻彼此心知肚明。

  這位年輕帥臣幾乎是自我放逐一般選擇了這閃擊興慶府的差事,得勝之后又去平鎮四方,所作所為都有意無意想間都在避開與這位靖北王的再會。

  今日,若不是顧淵直接以一紙手令強令他扎營等待,怕是岳飛已經兵發西涼府,去逼降那位甘肅軍司統軍野利休哥了。

  看著岳飛那副沉郁的樣子,最后還是他先苦笑一下,緩緩開口,索性挑明了話頭:“鵬舉在想什么?是覺得我稱孤道寡,終是負了當年奔襲淮水時的一腔熱血?還是覺得我心思深沉,要做這當世曹操王莽,代了這趙家江山?鵬舉愛惜羽翼,想做大宋的忠臣、純臣,不愿隨我這盜世奸雄繼續向前,鞭笞天下了么?”

  岳飛聽他如此說,心底一驚,可抬眼看了下這位王爺,卻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便說!老子手下滅國之將,何時變得如此吞吞吐吐!”

  “是……”

  被顧淵這樣一逼,他無從選擇,只得拱手應道:“末將只是覺得……王爺從當年桀驁不馴的一方節度到如今……如今權傾朝野,確是變了許多。變得……再不似當年了。”

  “不似當年?”

  “是……”岳飛仍然低著頭,索性橫下一條心,“當年咱們兵微將寡,可人人心頭皆有一捧燃火,要焚燒那遭爛的世道,為這大宋打出個朗朗乾坤!當年誰又能想到今日……曾經在淮水日出之時跨著戰馬要拯救這天下的英雄,為何會被這時局推著最終要成篡天下的叛逆!”

  他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也幸好周遭已然肅清,方才無人注意二人之間尖銳的爭執。

  “英雄?叛逆?時也……念也!”顧淵緩緩開口,沉默半晌,嘆息一聲,“……鵬舉可還記得青州城下的十二道金牌?”

  “記得……”岳飛停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沉郁,“當時心中悲憤——飛,此生難忘!”

  “那本來,應是給你的……”顧淵笑了笑,沒等岳飛反應過來便繼續道,“若說篡逆,當年青州城下,我便知道,這片天下,憑著朝中諸公、憑著那幾位官家是不行的了——或許這便是我來此一世的理由吧。鵬舉,這朝中暗涌,兇險亦如戰場。有些事情,我若不去做,若是停步不前,便是萬劫不復!風波亭的天日昭昭、回蕩我們這個文明一千年的憤懣!你不懂,我卻看得清楚!”

  “風波亭……天日昭昭?”岳飛重復念了一句,雖然還是不懂,可卻莫名地閉口不言,不再與這位王爺爭辯什么。

  見他如此,顧淵也想了想,又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岳飛。

  這一次他沒有閃躲。

  “五年了,當年咱們一道起家的兄弟,誰又沒變呢?”顧淵見狀,沉聲勸道,“虞允文那小子現在心思深沉得很,整天板著張臉,不知在算計著什么,平日里都不敢招惹他了……

  張泰安殘了,卻撞了大運,討了個好娘子,我也不敢再放他上陣廝殺;

  劉國慶一心只想經營他那支白梃兵,便是再怎么給他加官進爵,這輩子他領此三千重騎也就到頭了;

  潑韓五倒還是那潑韓五,不過他那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掩護下,怕藏著一顆封王的心思……

  只有鵬舉你——只有你,還固執地想要做當年的自己!

  可是——盡忠報國……你背上那四個字,讓你忠的是誰,報的又該是誰?當此變局,還須得想得清楚!”

  說罷,他便不再言語,也不再去看岳飛,只是盯著遠方金烏墜入山影之中。而他負甲荷刀的身影一直就立在那里,沉穩如一座山岳。

  過了許久,當天邊最后的殘光暗淡下去,他終于聽到岳飛含混著開口說道:“末將……若是想得清楚,又如何會有今日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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