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567章 楓落(2)
  完顏宗翰的死訊終于被送到顧淵案前時,這只昔日猛虎的尸骨已被葬于燕京北郊匆匆修筑的陵墓中。

  作為那場政爭的勝利者,完顏宗弼到底還是念及曾經情分,在從吳乞買手中拿到都元帥與尚書令的名分后沒有進一步血洗整個大金朝堂,反而收斂了完顏宗翰尸骨,親自扶靈出殯,給了他一場國葬的尊榮。

  “某與粘罕,乃是方略之爭,無有恩怨,亦無關對錯……”在完顏宗翰的陵墓前,這位年輕的猛虎面向追隨或是暫且臣服于他的大金權貴們,陰沉言道。

  他似乎想將正漸分崩離析的大金捏合做一處。

  可薩滿在火堆旁跳起舞蹈,遼遠的葬歌響起,在場諸人,一半只想隨在他的馬后重振女真一族當年榮光,另一半不過是被他染血的鐵蹄鎮住了膽,一時之間不敢挑戰他的刀鋒……

  女真帝國,就在這樣詭異且壓抑的平靜中迎來了它的落日余暉。

  ……

  可燕北的斜陽草樹,轉到江南之地便只剩和風細柳。

  西湖蕩漾著粼粼波光,只叫路過的大隊騎軍也禁不住停下腳步,于此駐足休整。

  湖畔柳下,有一處石桌。那石桌上被人刻了一張象棋棋盤,桌前一位中年男子正與一位年輕的紫袍公卿對弈。

  “粘罕這便死了?兀術這回得手著實有些太快了吧……”顧淵托著腮,有意無意地敲著桌面,思考著眼前棋局。

  要說他也是自討沒趣,明知圍棋下不過周圍這群家伙,便又拿出象棋來妄想改換戰場。只是看起來,結果依然相差不多。

  這一局中,他執紅先行,卻眼瞧著自己這邊已是士象殘破,只剩下一對車馬左右支拙。他的對面,年輕的紫袍公卿在棋盤上縱橫捭闔,大軍壓過楚河漢界,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思量了好一會兒,那位權傾朝野的靖北王爺方才磨磨蹭蹭移動了僅存的一個“馬”,僵在半空,有些心不在焉地一面觀局,一面說道:“你說……該不會是咱們力氣使得有些大了?”

  “也許吧。”虞允文倒是坦然,這位間軍司的掌舵人是一手操辦北地這次兵變事宜的,只不過局勢似乎同他們預想得有所出入,“顯然完顏宗弼在女真那些少壯親貴,還有北地漢兒之中聲望比咱們想象得要高。當然,咱們卻也高估了完顏吳乞買對朝局的控制、高估了完顏宗翰那一系手頭實力。

  我也是沒有想到,明明事先已經警告過他,卻還非要學什么話本謀略,搞摔杯為號這一套,以至于雙方忽然翻臉,那位都元帥居然連像樣的抵抗都沒做出來,稀里糊涂地便送了性命……”

  他說到這,方才看了下棋盤,只見顧淵最后那只“馬”還在拼命地想要跳出他的包圍,可反而卻將茍延殘喘的防線露出了破綻。

  他笑了笑,耐心地拱了一卒。

  “不過王爺,咱們這時也沒有悔棋的機會,便是沒有達到挑起女真內亂,卻到底把兀術逼到了不歸路上。他既然依靠那些迫切想要血洗恥辱的少壯親貴上臺,這個時候便是想退也退不下來了……他們如此推翻了粘罕,便能如法炮制再推翻兀術,決戰燕云,已然可成!”

  “也不盡然。”顧淵看了很久,終于謹慎落子,棋子在石桌上發出咔噠聲響,“這位四太子心智之堅,也不可小覷。他若是真決心與咱們會戰燕云,那必然會使出渾身解數,可不是咱們能一鼓而下的。”

  “是……”虞允文低低地應了一聲,卻下手不動聲色地吃掉了這位王爺最后一個“車”。

  “誒?”

  “嗯。”

  顧淵這才驚覺,可猛地抬眼盯著虞允文,對面那年輕人卻擺出一張無辜的臉。

  “不下了,不下了,你們這些家伙,有一個算一個,下起棋來,恨不得一步三算,都是怪物么?”他有些無奈地將盤上棋子全部打亂,而后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轉身去欣賞西湖的春日斜陽。

  虞允文搖了搖頭,似乎是不屑于這位王爺孩子氣的舉動,可還是主動將那些棋子收納入匣子中,交給身旁隨衛。

  他一面做著這些,一面還寬慰著顧淵:“我們這些,最多不過是游戲上高過王爺一招半式,如何比得了王爺天下如棋,英雄做子,翻手為云,覆手為火?將一盤殘局,生生下成了今日局面,只怕再度落子,便是‘將軍’之時。”

  “沒有那么早,彬甫,你不必奉承我。”顧淵挑了挑眉,轉過身來,“這天下,還遠沒到終局的時候,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路上還不知要付出怎樣的犧牲。”

  “王爺說得是……”

  顧淵看了看他,倒是收起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慵懶,正色道:“彬甫,咱們連著贏了兩場大勝,從上至下多少有些飄飄然。你的間軍司,還是要去查一下前線各軍情況。各級參政,也要把責任負起來。須知建炎初年,咱們對上金人也是這等局面,不也在淮水、在青州接連打出兩場大勝,將這天地給翻覆過來了么!咱們接下來要做的這場決戰,依然是宋金的國運之戰,兀術不可能如我這般投子認負,我也不想走到最后這一步了,卻功虧一簣!”

  “是!”這一次,虞允文收斂起自己的笑意,回答得斬釘截鐵。

  “燕京如今情況如何?”

  “不太清楚了,兀術反應得太快,奪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朝著咱們下手,如今間軍司在燕京,還有些魍魎,但都暫時進入蟄伏,短時間內聯絡不上,自然也不大可能將消息傳遞出來。”

  “他倒是果決……咱們損失幾何?”顧淵冷笑一聲,又問。

  “還好,事先疏散了人員,哪怕兀術過河拆橋,咱們大多數人手也撤了出來。”虞允文說到這里,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沒忍住,“——只是紅葉沒有撤出來。”

  顧淵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紅葉?你提過的那個前朝貴女?”

  “是……”虞允文點了點頭,言語間甚至還帶著些唏噓的意思,“有傳出來的消息說,她自愿留在紅袖樓里斷后。最后時刻,玉石俱焚。據說還是兀術給她收斂的尸骨……”

  “也算是個奇女子了,可惜了。”顧淵聽罷,歪頭想了想,卻也沒再往下說些什么。

  虞允文見了,自然也跟著轉移了話題:“王爺忽至臨安,可要去見見那些世家人物?”

  “對!若不是他們這些奸商整出這么大的幺蛾子,老子直接從汴京順著運河北上京東路便是,哪里需要往這繞此一路!”

  這位大宋靖北王說著整理了一下腰間長刀,接過衛士牽來的馬,卻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囑咐了一句虞允文:“火炮泄密的案子,不要聲張,秘密去查。幾百道工序步驟,分散在那么多的部門作坊之中,不太可能有人一口氣全搞到手。當務之急,先搞清楚金人知道多少,再摻進去些半真半假的情報,盡量拖延他們獲得這項技術的時間……一年,彬甫,我只要一年,能吃下女真人最后的底牌也就夠了!”

  “明白!”這一次,虞允文壓低了聲音,簡短地應道。

  顧淵見了,滿意地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來什么似地,又問虞允文道:“對了,瓔珞到哪里了?老子可還是打著她的名頭回來的!便只是去兩個吉祥物面前走個流程,也不能做得太過敷衍了事吧……”

  那年輕的紫袍公卿聽了,默默地白了他一眼,不過嘴上回得卻還是較為客氣:“帝姬出發得晚,此番乘船順水下來,當會比咱們晚幾天……

  不過王爺也不必擔心,您背后顧家,畢竟是如今大宋數一數二的家族,顧二娘子那邊早已招呼過了,一切都布置妥當。況且五姐也跟在帝姬身邊,她是心思細膩之人,一應禮數,方方面面,定能做得比咱們這些廝殺之人想得周全,斷不至讓咱們未來主母受了委屈。”

  “就你會說!跟潑韓五學的油嘴滑舌,偏偏還裝得心思深沉!”

  顧淵笑罵著瞪了他一眼,而后帶著一眾親衛,向著一旁的臨安城絕塵而去。

  ——此時,距離他舉兵北上離開臨安已過去了接近兩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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