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仙聞言微微一笑,摸了摸脖頸,也有些不可思議。
說起來,他也是幸運。
竟然在這樣的時機,碰到了五濁妖僧這件事,偏偏這個妖僧還身負異術,竟能斷頭重生。
換了任何其他的本事,他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令王家與當時眾人遭受如此直觀的沖擊,也就無法輕易取信于人。
其實什么數丈大手攝人,那都是水火之術制造出的聲光之景罷了。
他的斷頭倒是真的,還是他自己親自砍的。
斷頭重續……
“人之三寶,存續之根。性命二字,大道之行。”
這是他得到的“斷頭重續”之術中,最根本的總領綱要。
若是普通江湖異術,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精微妙理。
因為“斷頭重續”之術,實則是出自大賢劫寺的《千佛劫經》。
沈仙也只從這續頭術中,窺得了只字殘句。
《千佛劫經》中有一種能煉三寶、存性命的妙法,是真正的大道法門。
只是那妖僧五濁似乎煉岔了,將好好的大道法門,煉成了這續頭詭術。
雖然神奇詭異之極,卻終究是入了左道。
此術雖神妙,但代價著實不小。
以此術施為,能令他斷首三日,神意不斷,性命不絕,七日之內,能斷首重合,生機再續,消耗的卻是自身的精氣神三寶。
只施展這一次,沈仙本來就有些削瘦的身形,此時變得更是骨立形銷,仿佛風一吹就倒,任
誰看了都知道是個不長命的病殃子。
若無意外,他怕是至少要養上三年五載,才能恢復一些元氣。
可惜的是他只得到了續頭詭術,沒有得到五濁妖僧自那部經書中盜得的真正根本,煉三寶、修性命之法。
他耗去的性命根本,怕是補不回來了。
簡而言之,這一次就至少折他十年壽。
沈仙心中暗嘆,卻并無后悔之意,十年壽命,換來一朝自由……
十八年東閣假子,十八年榮華羞辱。
今日,都結束了。
一場盛大的煙火,為小東閣送行,為沈仙接風。
從今而后,小東閣已死,他是沈仙,也只是沈仙……
雖無后悔……
輕松?
在一個本就不屬于他的位置上坐了十八年,壓在身上的包袱重如山岳。
如今一朝得脫,自然輕松。
不甘?
他本只是想有個棲身的家,有相依取暖的親人。
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期望都成了奢望?為什么他們就是不愿給?
他不貪戀王家榮華,但如此灰溜溜地離開,他確實心有不甘……
朝著京城方向,遙望一眼,沈仙這回沒有滿足他的好奇心,收回心神,說道:“無咎,我要離開京城了。”
王無咎聞言,竟沒有鬧,反而沉默下來。
半晌才道:“小叔爺,京城里現在因為你的死,鬧得亂哄哄的一團糟,你確實不能再露面了。”
沈仙現在若露面,無論是哪邊,都會恨上他。
王無咎雖然紈绔,畢竟長于高門,這點事還是能看清楚的。
沈仙笑道:“你也不用如此,咱們也不是永別了,我還會回來的。”
王無咎卻只當他是安慰自己的話語。
人都死了,還怎么回來?
真死也好,假死也罷,那些大人物需要他是死人,那沈仙就只能是死人。
王無咎雖然對沈仙有著盲目的崇拜,卻還不可能認為他能違逆那些大人物們的意志。
為了不讓小叔爺難過,他也順勢抹了兩滴淚,才從懷中掏出一個錢囊來,獻寶道:“小叔爺,這是我平日里偷偷攢下的,連我娘都不知道,你拿著!”
沈仙打開一看,竟是一把黃豆大小的金豆子,怕是有上百顆。
王家雖然富貴,但老相爺在世時管得嚴,日常一應用度都不會差,配得上宰相之家,但要花錢,卻都是有數的。
能攢下這么多金豆子,這小子怕是偷偷賣了家里不少東西。
面皮微微抽動:“你就不怕被打死……”
“嗐,小叔爺你又不是不知道,祖父駕鶴之后,還有誰能管住那些人的手?”
“狗被鎖的時間長了,一旦松開,還不撒了歡地變本加厲找補回來?”
“我要是不早點下手,還輪得著我嗎?”
王無咎滿不在乎地說道,絲毫不在意他自己也是被鎖的“狗”。
沈仙已經無言以對。
“小叔爺,馬車我已經備好了,就在山下。”
王無咎得意道:“怎么樣?我這料事機先也不比小叔爺差吧?”
“啊,是是。”沈仙莞爾一笑,無奈地點頭敷衍。
沈仙回過身,正肅衣冠,朝著老相爺墳前叩拜。
“相爺,詡……沈仙這就要走了,他日……我定會光明正大地回來,堂堂正正地為相爺守孝三年。”
他終究還是在老相爺面前以沈仙自居。
沒能送老相爺最后程,甚至沒能到他靈前守上一夜,是沈仙心中的遺憾和羞愧,也是他的心結。
有朝一日,他總要彌補。
覺醒宿世之后,沈仙一改往日的優柔拘謹,行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
禮盡之后,便起身離去。
下了景山,走到了山路與官道交界處,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就停在這里,看起來和坊市市里車行租賃的并沒什么差別,王無咎還是挺細心。
上了馬車,王無咎便主動接過韁繩,做起了車夫。
夜色之中,一路直行。
沈仙方脫大難,身心俱疲,閉目不語,王無咎似乎也知道,并沒有煩他,
直到前方天際與山林相交處,出現一抹魚肚白。
月未隱,日漸出
天亮了。
沈仙才睜開眼:“無咎,你回去吧。”
“吁~”
王無咎停下馬車,忍不住道:“小叔爺,你要離開我不攔著,但總得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吧?”
沈仙坐在車輿上,看著前方官道寬闊筆直,仿佛直通青天。
頭頂天上昏暗,云間孤月若隱若現。
天際一抹金弧,照映云霞燦爛。
也照得他兩眼有些難以直視,不由以手搭額,稍作遮掩,嘴上笑道:“大道如青天,八荒任我行。”
“啊?”
王無咎撓了撓頭,有點茫然,不過有一點他是知道了,小叔爺并不想告訴他,那便不問吧。
“那……小叔爺,我走了?”
沈仙笑道:“婆婆媽媽,不似丈夫。”
“小叔爺!你別小看人!我王無咎也是七尺男兒漢!”
“你走便走,我才不傷心!”
王無咎臉色通紅地重重一哼,跳下車扭頭就走。
“別偷偷哭鼻子就行。”
沈仙看著他背影遠去,才笑著自語了一句。
旋即靠在馬車上,再次遠眺天邊那一抹燦爛的金弧。
只是這片刻間,越發圓潤了,仿佛一顆金珠在漸漸從天際冒頭。
沈仙仿佛沉浸在那燦爛的天地奇景中,嘴角含笑,喃喃念道:“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他也不繼續前行,就這么靠著,雙眼微闔,仿佛假寐。
過了約摸盞茶的功夫。
隱約有馬蹄聲在靠近。
很輕,卻很清晰,似乎就在不遠。
假寐中的沈仙睜開眼,笑道:“九妹,你來了?”
一匹赤如胭脂,神駿之極的紅馬從官道后緩緩行來。
騎在神駿紅馬上的,卻是一位宛如綠柳般的女子,一身綠色衣裙,秀美輕柔,即便披著一件厚厚的綠絨大氅,卻仍舊仿佛一陣輕風,便能將她吹動。
“你怎知我要來?”
女子的聲音與她身形一樣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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