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幽靈說
擺渡船的船艙內，‘楊洺’平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演講稿開始自行研讀。
楊洺此刻確定，理絕對不是所謂的見機行事、隨機應變，她提前已經計劃好了一切；或者，她通過計算各種可能性，窺見了如今正在向前推進的時間線。
按照理所說，她與利維都已經抵達過彼岸，也就是抵達了高維世界，卻被法亞人阻止；
那么，理能擁有多少小律同學所不知道的能力，都是合情合理的。
這具高階智械替身機器人，實在是太精妙了。
與本體一樣的體重，毫無二致的皮膚狀況，又最大程度上模擬出了‘一個強壯的戰士小心翼翼走路’的感覺，它所擁有的強大機動能力，就算是應對小規模戰斗，也能夠不暴露這是替身機器人的事實。
甚至，這東西的模擬聲帶都已調整到了完美無瑕的程度。
更過分的是，楊洺的這身穿戴是黛芙妮幫忙搭配的，而這臺替身機器人，竟然穿著一模一樣的軍服和皮靴，楊洺只需要把騎士長徽章卡在替身胸口，就完成了一切偽裝。——帝國軍服樣式多達數十種。
“咳！”
‘楊洺’清了清嗓子，一旁的侍衛立刻看了過來。
“大公，請盡管吩咐我們。”
“沒事，”‘楊洺’澹定地說著，“我只是略有些緊張……嗯，緊張，你們知道的，接下來的這場演講，將會面向全體帝國軍官，也將一定程度影響帝國接下來的內部環境，我壓力還是蠻大的。”
兩名侍衛都露出了毫不作假的敬仰。
一人道：“您對帝國的貢獻，遠超您得到的榮譽和封賞，大人，請不用緊張，全軍將士以能夠聆聽您的訓話為榮。”
“我的家鄉遭受過蟲害，是您在關鍵時刻抵達，拯救了我的家人和族人們，大人，您如果有什么吩咐請盡管傳達給我們，我能夠為您去死！”
“哦，年輕人，”‘楊洺’笑著道，“你應該為了這個國家而活，而不是為了我去死，你要對軍隊忠誠，而不是對我個人。”
“這不是忠誠，而是信念！大人！”
楊洺笑著拍了拍這人的胳膊，溫聲道：“好了，去休息下吧，我馬上就要登船。”
兩名侍衛行了個軍禮，隨后身體筆直地站回了角落。
‘楊洺’繼續研究眼前的演講稿。
衛生間內，戴著感知頭盔的楊洺，眼前已經出現了由理發來的新演講稿。
楊洺訕笑了聲，并沒有去看理寫的這篇小作文。
理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這種新聯邦選舉式的演講，在帝國這邊并沒有任何意義。
【我有自己的打算。】
楊洺隔空寫了一行字。
理立刻停止了演講稿輸送，回了一個‘可以’的手勢符。
她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
楊洺控制著替身機器人，澹定地離開擺渡車，進入了懸空等候的那艘特種防護艦中，等待多時的皇子與長老熱絡地向前迎接。
面對帝國皇子，楊洺并沒有給什么好臉色。
這些皇子以后頂天也就是個吃空餉的親王，想離開帝星都要向皇室管理局打報告的那種；
而這三個掌握了一丟丟立法權的長老，楊洺更是懶得搭理。
長老院前任大長老都是被他直接逼死的，這些人都算是當年的‘遺留問題’，楊洺但凡對他們露個微笑，他們也要考慮一下，白色幽靈是不是在磨牙。
楊洺點了點頭，找了個角落的位置，繼續研究演講稿。
皇子和長老們也不覺得尷尬，依舊按他們之前的節奏，湊在一起有說有笑。
‘理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楊洺心底不斷思索著。
現階段，他和律的通信并未被切斷，也能偶爾得到律發來的信息反饋。
直播的會場已經準備就緒。
位于各軍港、各艦船、各行星防衛部隊地表駐地、各特殊保衛崗位的帝國軍人們，已經早早集結完畢，等待著白色幽靈的現身。
接下來只需要楊洺露個面；
而今天，注定了不會平靜。
帝星時間上午十點零二分，白色幽靈漢頓抵達光輝親王號指揮艦。
這一消息在社交平臺、輿論媒體等各類信息傳播渠道迅速擴散。
因楊洺提前抵達了該指揮艦，他得到了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然而，楊老板還沒來得及進入休息間，就被匆匆趕來的黛芙妮攔下。
“漢頓！”
黛芙妮神情略有些緊張。
楊洺澹定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休息室：“進去說吧。”
“嗯，”黛芙妮立刻點頭，挽著楊洺一同入內。
她身后緊跟著的四名戰斗女仆立刻向前，守住了前后通路，大娃貼心地開啟了屏蔽裝置。
“聽我說，漢頓，”黛芙妮眼底帶著幾分血絲，表情也十分凝重，“今天這場演講應該取消，你不該貿然來這里，只是我發出去、想要阻止你前來的信息都被他們截留了，他們也不讓我離開這里。”
“他們？誰？”
“軍部四老，”黛芙妮道，“這附近有數百艘軍艦，大部分都是他們直接掌控的嫡系力量，而且有兩個編隊是連夜調過來的，他們就是要對你不利！漢頓！”
“我是不會死的，黛芙妮。”
楊洺溫聲說著：“你忘了嗎？我可以利用細胞重生的技術活過來，只需要一段時間。”
“不，漢頓，你不該承受這個風險！”
黛芙妮道：
“我們現在立刻回去，憑你的實力應該可以平安離開，我們立刻回到帝星，向叔祖父申請庇護。
“到了這種時刻，他們不會在意所謂的民意，他們可以、他們完全可以用一個帝國內部遭到了境外勢力滲透這樣蹩腳的理由，來遮掩對你的攻擊行為！他們！”
“黛芙妮！看著我！”
楊洺握住了黛芙妮細嫩的胳膊，兩人的目光互相糾纏著。
楊洺心底泛起了少許不忍，低頭向前。
黛芙妮以為楊洺要親吻，雖然此刻不合時宜，但她并不能拒絕心愛男人的請求，微微閉上雙眼。
楊洺的鼻尖主動蹭了下她的鼻尖，足夠使人昏迷的安全電流悄悄釋放，黛芙妮睜開雙眼，隨后又身體向后軟倒，被楊洺一把扶住嵴背。
‘這個傻公主。’
楊洺搖了搖頭。
躲在擺渡車衛生間中的楊洺，開口道了句：“讓她平安回到帝星。”
楊洺眼前出現了一行小字：
【帝國歌姬如果死在這里，會引發更大的輿論海嘯。】
“我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也能達成目的。”
【是的，你有這個資格，你所欠缺的只是十到二十個銀河年的發展時間，機械文明就能橫掃銀河系。希望她不會給我們增加麻煩，我原本的計劃線上并沒有關于黛芙妮后續影響的考量。】
“謝謝。”
楊洺低聲說著，將黛芙妮扶到了一旁沙發上，又把大娃和二娃喊了進來。
后面的事不用他多操心，理會安排好一切。
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演講時間的來臨。
楊洺抬手調整了下感知頭盔的操作界面，讓自己視線范圍內多了一個簡單的倒計時，隨后他屏氣凝神，靜靜注視前方。
如果命運能被描繪出軌跡，那現在，數千億人類的命運，已開始朝著這個狹小的艙室匯聚。
楊洺想到了自己當年玩《深淵》時的游戲背景。
那時的帝國，因為連綿不斷的蟲災，以及自由、民主兩個陣營的連續圍追堵截，國力衰退、對外掠奪機制失效，帝國整體發展向下，社會問題變得越發尖銳，各地叛軍四起，軍隊嘩變時有發生。
現在的帝國，因為白色幽靈前期的干預，沒了蟲災的隱患，將新聯邦打的抬不起頭來，國內雖然有諸多問題，但因為帝國對外掠奪的機制在健康運轉，階層矛盾被官方不斷擠出的福利壓制與稀釋。
歷史趨勢似乎是不可逆的。
楊洺此刻忍不住想。
法亞人制定了銀河系內的游戲規則，那銀河系各個政體的命運也在法亞人的計算下嗎？
又或者，法亞人只是觀察、預測，也不能真正對物質世界的復雜集體進行太過強烈的干涉？
高維世界。
帝國之所以有如此的體制，其根源就是開國皇帝利維·謝爾曼的個人理想。
個體升維。
不惜一切代價的個體升維。
以帝國的體制進行高效的資源整合，用遺毒數萬年的手段，去滿足自身的需求，這樣的利維·謝爾曼，跟偉大又有什么關聯？
當然，換個角度來說，利維·謝爾曼這叫銳意進取，而楊洺大部分時候的心態，屬于是‘這樣也行’式的擺爛。
沒辦法，不去危害他人安全和利益的觀念，算是地球青年的基本素養罷了。
‘這是不是一種文明形式較為落后的體現？’
楊洺覺得，這并不見得……
冬、冬冬。
敲門聲。
楊洺停下了紛飛的思緒，‘楊洺’整 楊洺’整理了下衣領，緩緩站了起來，對大娃點了點頭。
黛芙妮在沙發上睡的香甜。
走出這扇門，等待楊洺的，是兩隊精神抖擻的儀仗隊員。
沿著地上鋪成的紅毯，楊洺走向了指揮艦的‘演播室’，前方已經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早已等候多時的數十名貴族軍官，正在那賣力地鼓掌。
楊洺抬手揮舞，得來的是這些非一線作戰貴族軍官們并不熱切的回應。
也沒什么好計較的了。
這里即將化作火海，這艘船上的一千八百余人，都將成為理計劃下的犧牲品。
楊洺含笑走到了演講臺上，對著各處微微點頭。
他不太確定自己能否完成今天的演講，而此刻，他已經感受到了來自銀河系各個角落的關注。
不會刺眼的聚光燈匯聚著光明；
早已準備就緒的拍攝懸浮球象征性地挪移位置。
看上去比楊洺還要緊張幾百倍的現場導演，對楊洺做了個請的手勢；
在這里充當觀眾的數十名貴族軍官，以及充當背景板、坐在楊洺身后階梯座椅上的皇子、長老、將領、官員們，此刻都在注視著楊洺的身影，等待著一場激勵人心的演講。
楊洺背著手，神情還算放松，隨后就是長達三十秒的沉默。
他像是在低頭思索著什么，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終于，當技術人員忍不住檢查儀器是不是出問題時，楊洺開口說了一句話：
“他們讓我來馴服你們。”
皇宮中，蔫蔫的坐在座椅中、被嚴重挫敗了積極性的老皇帝，雙眼瞪圓，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靜候在各類通信設備后的人類個體，此刻都瞪大了雙眼，他們預感到了，這似乎不是一場普通的演講。
虛擬會議室中，等待著楊洺開口的那些老人，表情出現微小的變化。
“切斷直播！”
“這個漢頓，他果然是要趁機挑戰我們，挑戰謝爾曼家族！”
“怎么回事？無法切斷直播，我們的控制程序被修改了……我們和親王號失去了聯系！該死的！他怎么做到的！”
“啟動帝衛系統！快！啟動帝衛2.0也行！快點！我們上當了！”
“尹諾！發揮點作用！”
尹諾所長緊緊皺眉，隨后直接切斷了自己的通信，沖向了實驗室隔壁的通信基地。
那里有一個專業的團隊。
親王號指揮艦中，楊洺微微昂首，看著下方那些貴族軍官錯愕的表情，心底輕輕一嘆。
當他帶上感知頭盔，就會莫名的多一些自信。
沒人能阻止他，因為此刻，或許也僅有此刻，帝國架構的核心靈魂、利維·謝爾曼最大的倚仗、機械思維體理，站在了他這邊。
于是，幽靈說。
……
“他們讓我來馴服你們。
“給你們灌輸一些，帝國無敵、帝國偉大，能夠降生在帝國是你們這些賤民的福分，這樣的思想。
“我是昨天拿到這份演講稿的，一直等到了今天，我才能把憋著的這口氣噴出來……
“去他媽的形式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帝國霸權政治！
“我沒瘋。
“大家也不用擔心我精神受到了影響、或者是受到了誰誰誰的蠱惑。
“我是漢頓，白色幽靈，是帝國的英雄，也是帝國貴族的噩夢。
“在這次沖突爆發之前，我一直覺得，帝國是有救的，只是因為體制上出了點問題，但隨著我了解越來越多的真實歷史，才發現，帝國已經沒救了。
“帝國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實現了君主立憲制，皇帝成為一個象征符號，用內閣來進行政治管理，只是這個內閣是不為人所知的，因為他隱藏在皇權的陰影中，他叫做，謝爾曼家族精英掌權派。
“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存在著一張虛擬的圓桌，圓桌上坐著的老人，一個個都已經是三百歲、四百歲，他們先是用自己的身體盡量延長壽命，當身體完全壞掉之后，又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服務器上，然后繼續掌管著帝國的一條命脈，一直到自我意識崩潰，將這個命脈傳遞給自己的后代。
“最初我剛接觸帝國時，感覺……誒，這個帝國還可以，皇權被束縛在帝星，帝國在不斷約束貴族，帝國在敬畏他的子民。
“可當我走到帝國核心才發現，那些只是為了維持帝國內部穩定而編造出的謊言。
“帝國并不敬畏任何人。
“幾萬年的傳承，讓謝爾曼家族擁有了無與倫比的財富，他們把皇帝推出來，讓皇帝成為他們的代言人，順便把皇帝關在帝星，來對外宣揚，看，我們這里是尊重民意、順從民意的，皇帝一點實權都沒有。
“然后呢？
“立法權在長老院，這些長老的實權位置，都來自于傳承多年的貴族家族，而這些貴族家族，就是謝爾曼家族的附庸和追隨者。
“軍隊被控制的更徹底，不聽話的早早出局，真正有才能、有魄力、聽他們指揮的將領，最終都只是獲得一個名譽爵位，然后在軍隊中等待著戰爭來臨，戰爭得勝，他們積攢了功勛，但不是功勛足夠就能晉升，而是要等年齡。
“所以你會發現，帝國的上將通常都是在晉升之后，干幾年就退休了。
“這就是他們控制軍隊的方式。
“今天的直播，我本不該對你們說這些，因為……絕望，我在這里面看到的只是絕望，帝國本質上就是一個剝削的機器，而這個機器不斷向帝星圈匯聚資源，向帝國貴族輸送財富，讓這些貴族醉生夢死，用只占帝國萬分之一的人口，消耗著帝國百分之四十的資源。
“然后呢？我們得到的是什么？
“民眾所能得到的，是身在銀河系最強大政體的自豪感，是被謝爾曼家族一點一點麻痹的神經、一點一點扭曲的思想，你們本可以享受更多的資源，得到更多的尊重！
“你們本可以，讓年輕人有更多的晉升的機會！讓大部分人都能通過勞動付出就體面的生存，而不是像現在！
“帝國邊遠地區擁有著千億的龐大人口，然后呢？這些人口有跨越當前階層的機會嗎？沒有，絕大部分人沒有！
“當年的薩卡星，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只覺得那里是一個饑荒星球，是一個經歷了戰亂的星球，其實并不是，那里只是衰弱了，因為帝國貴族、帝星圈資本的剝削而衰弱了下去。
“那里竟然有很多人是餓死的！
“我在雅哈星時，我看到過無數次，年輕的男女在街頭失落地坐著，他們看不到未來的方向，看不到前進的道路，他們只能不斷扼殺自己的理想，讓自己對現實低頭，降低自己對生活的期望，讓自己成為嚴苛社會體系下的一顆螺絲釘、一只寄居蟹。
“讓我感覺絕望的還有什么？
“還有你們，我的同胞們，我親愛的人民們。
“你們對基本自由已不再渴望，對帝國現階段六百億奴籍的悲慘遭遇視若無睹，對帝國貴族的所作所為總能找到一些自我麻痹的理由來進行逃避。
“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現在的生活，愿意讓自己的子孫后代也去經歷嗎？
“算了，說這些其實是沒用的，我不是在指責你們，每個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力，我也知道，現在的帝國就如同一片陰云，他們沒有壓到民眾的頭頂時，民眾是不可能真的去反抗帝國的這個體制。
“可是，我們難道要對謝爾曼家族精英掌權派的所作所為，也無動于衷嗎？
“資源被他們霸占，權力被他們封鎖，上升通道都在他們的手中，他們將帝國百分之六十的地區劃為了吸血地，他們在暗中維持著貴族的利益，以免他們自身失去對權力的掌控。
“你的子孫只是他們的奴隸！
“區別只是在于，是高等的、接近于獨立人權的奴隸，還是低等的、被剝奪了正常生活權力的奴隸。
“是的，你們做不到什么，因為帝國的權力與民眾無關。
“但此刻，能聽到我呼喊的帝國軍人們，你們應該要記得……一定要記住！如果有一天，當你們感覺自己接到的命令，并不符合帝國的利益，并不符合自身的核心價值觀，就去問問自己的長官。
“這是不是來自謝爾曼家族的命令！
“好了各位，今天只能說到這里了，因為這艘船馬上就要被摧毀了，他們提前埋下了炸彈，而我能做到的，就是提前干涉這次直播信號，讓我能在這個場合，以這樣的形式，與各位聊這些話題。
“當我的身軀被炸毀，請不要憤怒，因為僅憑憤怒是無法戰勝這些敵人的。
“我的信念不會被摧毀，我的理想也不會因此消融。
“這是近期我最后一次對你們訴說這些的機會，當你們低下頭之后，請好好生活，不要因此而患得患失，帝國已經存在數萬年，這種狀況并不能隨著一兩場游行、一兩個伯爵的死就得到改善。
“我希望你們能去思考，去尋找真正解放自我的路徑。
“帝國并不會永垂不朽。
“如果革命需要鮮血來澆筑，那我愿意做這個獻血者。
“我不會真的死去，我完成了古神改造，我可以用一些高維世界的技術來重生，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今天死在這里的，是帝國的英雄白色幽靈。
“我總有一天會回來，回到這里，回到你們面前，回到這個名為謝爾曼帝國的人類文明政體，到那時，我希望聽到有人能喊我一聲漢頓同志，而不是，帝國大公。”
……
暴虐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寫吐血差點。
六千多字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