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頭轉過視線，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萬年先生，這個老頭子，說話一向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的，他也分不清了。
萬年先生像是覺察不到那陣如芒在背的視線，只自顧自往下說道，
“后頭，又跟著那些人進了一處地方，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給圍住.......那會兒我才知道，那些人，也是被騙了，那就是海寇故意使人往外放的消息，就是騙這些個沒多少本錢卻又想空手套白狼的小行腳商。
把人拉過去，身上值錢的都搜刮干凈，連稍好些的衣裳都被扒下來！嘿，人就那么光溜溜在地上一躺，比這江里頭的魚都滑溜。
我身上那件不怎么好，人家沒看上，倒是給我留了一絲情面，沒叫我也成了那赤條條中的一個。”
劉老頭翹起一只腿兒，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放在膝蓋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看著在走神，實際上，卻是正專心致志地聽著萬年先生說話。
“再后頭，那伙海寇發了話，讓拿銀子贖命，說是，一個人，五百兩。”
劉老頭一只眉毛抬起，一只眉毛落下，整張臉扭曲的不成樣子，五百兩？那些小行腳商，一家子上下把自個兒賣了也湊不出這五百兩來！
萬年先生嘿嘿兩聲，“當然，這銀子哪里是那么好湊的？這些人要能拿出來這么些銀子，也不至于冒著風險跑這一趟了。那一伙海寇，不過是先拿這個法子激一激這些人，看能不能薅到一兩只羊毛。”
劉老頭臉色越發難看，“這群人，真是黑心肝兒，糟透了！”
萬年先生回過頭，靠坐在那兒，隔著蒙蒙夜色瞇著眼睛瞧著劉老頭，笑著道，
“嗯，就是黑透了！”
劉老頭卻不肯接著往下說了，只陰著一張臉，兩手抱著膝頭，仰著下巴四處亂看。
萬年先生心底嘿了一聲，這個糟老頭子，還真是刀槍不入、油鹽不進！
“不過嘛，這總有人是惜命的，那大刀落在脖頸上，被嚇尿了的可不止一兩個。有幾個，聽說給銀子能活命，嚇得話都說不利索，連滾帶爬抱著人家褲腿兒，求人家讓他寫信給家里頭，讓家里頭該賣的賣、該借的借，拿了銀子來贖他。
當然，這有銀子進了海寇的口袋，這命，能不能保，這得另說了。另外有些呢，是殺了全家都湊不齊銀子的，這種，就被那些海寇當牛做馬，拳打腳踢，又扔到地下去斗武。地下斗武這事兒，你們福州跑生意的，想必清楚吧？”
萬年先生擺弄著那把蒲扇，上身微微往前傾過去，一雙眼睛只盯著劉老頭瞧。
劉老頭橫了他一眼，“這話你問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那起子黑心肝兒爛心腸兒的海寇！”
“哦，前兒我聽虎子說，你們那邊的人大多知道這個，就想著問一句。”萬年先生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來。
他賣虎子賣的毫不猶豫。
劉老頭心里罵了一句老東西，要是說萬年先生和虎子一共長了一百零八個心眼兒，萬年先生一個人就占了一百零九個，虎子那傻子，倒欠他一個！
就這樣的傻子，他怎么還敢和這老狐貍湊一塊兒說話的？改明兒人給他賣了他都還得給人數錢呢！
萬年先生覷著劉老頭一臉陰沉沉、像是要吃人的模樣，心里頭莫名痛快，他早就看不慣劉老頭那張死人臉了，就該讓他好生氣一氣，這才像話。
他舒心了，后頭說話的語調都跟著往上揚了揚，“你不知道，那我說一說，這地下斗武，就是.......”
“行了，我知道！”劉老頭不耐煩聽他說這個，底下斗武那些骯臟事兒，他聽一次就煩一次。
“哦，你知道，那我就簡單提一嘴吧。
反正，就是些三六九教組織起來的場面，海寇把這些被擄來的人一塊兒綁走，把人扔到斗武場去，身體壯些的，就在脖子上刺上字，送到擂臺上和人打，看誰活下來，誰就贏了，這贏了，又能得一大筆銀子。至于這身子不好的......”
“不好的，就拿去給達官貴人做樂子，當人肉靶子用！”劉老頭奪了話音過去，這一句話，他說得咬牙切齒。
這是萬年先生上船以來，頭一回見到劉老頭這樣情緒外露。他當即怔了怔，心底一時往下沉了兩三分，看來，這個劉老頭，當真和代家關系匪淺.......
那個代家大郎和其余男丁，明面上說是抄斬的抄斬、流放的流放，實際上，在落實這些之前，代家那些人，被那姓賈的推到了斗武場里去給他賺銀子......最后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之前這地下斗武場都是三六九教摻和，那姓賈的調任過來以后，不說管制，反倒是自己也參與其中，拿普通人的性命來尋樂子，干的，簡直不是人事兒！
偏就是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還是福州官員之一！
這樣的事兒，說起來，如何叫人不恨？如何叫人不怨？
萬年先生瞄著雙目赤紅，渾身發顫的劉老頭，渾身打了個激靈，這一回，他算是猜對了。
他定了定心神，接著自個兒的話音往后講，
“嗯，總之，就是，進了那群海寇手里頭，想跑也跑不掉，我又不想死，就靠著一張嘴，騙到了那海寇頭子跟前，我跟他說，我知道怎么能騙來更多的人。”
劉老頭眼神一厲，死死盯著萬年先生。
萬年先生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老頭兒，平時不聲不響的，這猛地看人一眼，還真是叫人害怕。
他忙解釋道，“我那話，就是隨口胡謅的，我自個兒要是能知道這種路子，和人做情報交易，不早發達了？
不過是仗著一張嘴渾說罷了，也是運氣好，他們信了我，讓人押我出去，遞信給我親戚。
我這人，早早就沒了爹娘，更別說什么親戚，我要是有親戚，哪至于淪落到那等地步？
后頭，我仗著人小，趁外頭人多正亂，死命掙脫他們，撒丫子往城外跑，幸而得了一個心善的行腳商幫助，這才得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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