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親子鑒定中心。
章陌煙右手摁著酒精棉球從采樣窗口站起來，一抬頭，視線撞上幾米開外拄著一條細直手杖的陳觀復，他的夫人藤原菜菜子女士正關心備至地為他整理著袖口，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陳觀復的眼睛生得極聚光，平和的視線中透著權威者察人觀物特有的銳利，章陌煙頓時沒來由地生出了點兒心慌。
“謝謝你們今天到這里來。”章陌煙走上前去，盡量表現自然有禮，盡管上次見面大家不歡而散，但這次來做親自鑒定是她提的，算是她有求于人。
“章小姐你不用客氣，”藤原女士笑容溫婉地拉過她的手，“這本來就是我們也想做的事情，我們只是怕你不愿意一直都沒有開口。雖然很多證據都指向你是我們的外孫女，但只有嚴謹的科學論證才是最終答案，我們也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我和先生已經回到中國快一個月了，經常商量怎么再去找你，真的沒想到你會先來找我們！我們太高興了，先生，你說是不是？”
藤原菜菜子翹首以盼地望向陳觀復，不論她的姿態還是神情，此刻都像極了一只做完數學題想得到主人夸獎的西施犬。
章陌煙還真是第一次聽到老婆管自己老公叫先生的，心想這是不是日本女性對丈夫的尊稱，感覺有點兒封建啊！
陳觀復低首對藤原菜菜子略微莞爾，又轉向章陌煙：“不，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什么促使你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你竟然主動請我們配合你做親緣關系鑒定？”
章陌煙后頸一抽，好似陡然被人抓住了命門。
陳觀復這句溫文無害的發問，暗含蕩云掃霧直指人心的犀利，在正常人一般都會把重點放在鑒定結果的時候，他卻一下看到了問題的本質。
章陌煙穩住陣腳，一向外人很難看出她在想什么的臉上微微彎了彎唇：“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們的關系，因為有些問題可能只有確定關系后我才能問你。”
章陌煙說得很真誠，所以陳觀復并不覺得這是挑釁，他目帶欣賞地看著章陌煙，思忖著點了點頭：“你考慮得很周到，好，我答應你屆時我一定會對你知無不言。”
知無不言……
不知道為什么章陌煙聽到這四個字，心潮一陣翻涌，眼底不由自主就濕潤了。
雪白的走廊上，奔走著幾個前去繳費的中年人，近處的采樣窗口有襁褓中的嬰孩哇啦哭泣，遠處的電梯口有一對夫妻扭打成團，章陌煙和陳觀復在一幕幕如同折子戲的人間浮世繪中相對而立，如果說每個人都駕駛著一艘名為“自己”的小船，那么此刻章陌煙就清楚看見自己在這四顧茫然的命運之海上打轉了方向盤。
“章小姐，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不如一起吃個晚飯吧！”藤原女士覺得章陌煙和陳觀復的今天的態度都很不錯，熱情地提議，“你喜不喜歡吃日料？我最近光顧了一家很不錯的日料店……還是說你喜歡江淮菜？你來訂好了，我們都可以的。”
“不不，我晚上還有約會。”章陌煙自然而然推辭，她站到現在已經用盡畢生功力了，雖然今天只是一個開端，以后和陳觀復的交手恐怕在所難免，但共進晚餐這么難的項目顯然目前還是做不到的。
“你有約會了啊？”藤原菜菜子臉上可見的失望，她試著勸說，“這個約會重要嗎，能不能和你朋友說說……”
“算了，讓她按計劃行事吧！”陳觀復很明事理地阻止了藤原女士，調轉手杖往外走，“吃飯以后再找機會。”
章陌煙聽到這話略頓，問：“陳教授這次回國會停留多久？”
陳觀復留步，回身一字一字道：“永遠。”
“永遠？”章陌煙吃驚，“……你們不回日本了嗎？”
“嗯。”
“為什么？”
陳觀復沒有立即回答，透過走廊的窗玻璃望了望外面車水馬龍的景色，過了良久才微笑著感慨說：“樹高千尺，落葉歸根。活到我這個年歲才知道漂泊半生終究故土難離，功成名就遠不如和親人在一起團圓美滿。”
陳觀復如同游子垂老感喟人生的兩句話說得章陌煙毛骨悚然：“和親人在一起團、團圓？”
“對，”陳觀復正面地回應她，目光如炬，沒有一絲余地，“等鑒定報告出來，你就應該回到我身邊。”
章陌煙這才知道自己踏出的這一步邁出的是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陳觀復，喃喃出聲：“你這是什么意思？要我離開現在的父母嗎？……我是成年人了，不是需要監護人的小孩子，我可以決定自己留在哪里。”
陳觀復眉目舒展，沒有一絲被激怒的跡象，他的可怕之處在于永遠都是一副心平氣和的姿態，這種平和帶給人的是一種穩操勝券的壓迫感，仿佛連他眼角的魚尾紋里都浸潤著智商優越的俯視。
他說：“我做的事情肯定都是為你著想，章家人把你保護得太好了，可是我并不感謝他們，這個世界很復雜，單純的人是不能自保的。”
章陌煙吃驚地聽著陳觀復的話，眼前這個，姑且算是“準外公”吧，到底是個什么人？人家含辛茹苦幫他撫養了二十二年的外孫女，他到頭竟然說不感謝？！
看在對方一把年紀的份上，章陌煙忍住滿肚子要懟的話，她深吸一口氣，從齒縫里發出聲音：“我現在后悔取報告的方式沒有選郵政快遞了。”
言下之意是她短時間內暫不想再見到陳觀復。
陳觀復聽了也沒什么反感，垂眸示意藤原女士一眼，藤原女士很領會其意地打開自己的隨身手提包，從里面取出一張紙片似的東西雙手遞給章陌煙。
“章小姐，請你收好這張相片。”
藤原菜菜子的神情可以用“肅穆”二字來形容，章陌煙不由伸出手接過照片。
“這是？！”章陌煙捏著照片一角的手微微發抖，睜著眼珠一瞬不瞬地凝固在手中的照片上。
“這是你媽媽的埋骨之地。”
章陌煙驀然抬頭，對上陳觀復坦然而冷靜的目光。
“我本來考慮下次再給你這張照片的，但是現在好像現在給你也可以。”
像一團棉花突然堵住胸口，章陌煙覺得喘不過起來，她再次低頭——手里的照片拍攝于一個黃昏，視野里是一片一望無垠的青青麥田，微風正拂過，麥浪齊齊低頭，落日余暉下遠處有一棵參天的大桑樹，枝繁葉茂的樹蓋下夕陽用最后的光芒勾勒出一座墳塋的剪影。
全身的血流仿若瞬間都在往捏著這方照片的指尖涌去，心臟強烈撞擊著胸腔，震得整個世界都轟耳雷鳴天旋地轉，氧氣仿佛急速地被抽離，章陌煙呼吸加快，幾乎站立不住。
雖然僅是一張照片，卻好像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喚醒了某種沉睡靈魂深處的牽連。
“她、她真的已經……”章陌煙的聲音出來已經喑啞，兩行淚珠也隨著聲帶的震動滾落臉頰，“你怎么找到的？耿家不是怎么花力氣找也找不到嗎？”
陳觀復聞言，輕蔑地搖了搖頭：“他們那也叫出力氣？！”
一句話似乎涵蓋了他所有的努力。
“請告訴我這個地方在哪里？”章陌煙混著哭泣追問。
陳觀復移動手杖讓出一步：“抱歉，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現在不能？那時候才能？”章陌煙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陳觀復這種姜太公釣魚的樣子真的太可惡了。
“章小姐，你不要激動，先生說得沒錯現在還不是時候，至少要等鑒定報告出來才行呀！”藤原菜菜子上來攔住章陌煙。
經她提醒，章陌煙有點冷靜下來，對，沒有確定她和陳觀復的身份，也就沒確定她和陳韻的母子關系，陳觀復不肯告訴她陳韻的墓地也在情理之中，跟她自己等報告出來才能問陳觀復一些事情的始末是一個道理。
“好，那我們等報告出來。”章陌煙手背擦了下臉上的熱淚。
藤原菜菜子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來，好孩子，先擦擦，以后肯定會告訴你，還會帶你一起去祭拜的。”
章陌煙捏著照片點點頭，和藤原女士一齊看向陳觀復，陳觀復目視她的眼神很復雜，他良久沒有表態，少頃才道：“那也得有臉去見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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