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002章 風雨
  “詐死可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子。”

  緊隨而至的語聲里帶著蟬鳴般的尖銳,雖然壓得極低,但卻穿透了風雨雷電,好似那說話之人正與衛姝貼面站立。

  這聲音令她莫名生出了一股熟悉感,未幾時,一張她原該陌生、如今卻是分外熟識的、長著麻子的方臉,破開了腦中迷霧,浮現在她的眼前。

  “鉤八。”

  衛姝說出了這個名字。

  茫然、卻也是斷然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個瞬間,她猶如在黑暗里讀一卷書。翻動書頁的不是她,執掌燈火的亦不是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閱讀。

  此時,書頁“嘩啷”作響,翻到了屬于鉤八的那一頁,燭火緩緩移動,現出了一些舊事,與一些回憶。

  由是,她得以知悉了些許與鉤八有關的過往,而更多的消息,則依舊隱于黑暗。

  “你來作甚?”

  衛姝繼續說道,以此平息著心底如怒海翻騰般的起伏。

  這不是我的聲音。

  她想道。可下一個瞬間,她忽然又生出“這正是我的聲音”的念頭。

  在十五六歲花蕊般的年紀時,她也曾有過如此嬌軟的喉音,可如今,她已是四十余的年紀了。

  被點破名號的男子并未回應,仿佛遁入夜色。

  一瞬間,寒意如跗骨之蛆,驟然爬滿衛姝的全身,體內暖流應念而起,聚于腰腹、凝于肘膝。

  衛姝再度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勢貼地疾掠三尺,旋即擰腰旋身,單膝觸地,同時左手已然探入袖中,掌中扣住了三枚細小冰冷的鐵器。

  當那銳利的鋒刃輕抵指尖時,衛姝腦中立刻描摩出了它們的形狀:

  長一寸半、形若筆尖、單面血槽。

  這是三枚精鐵打造的鐵錐,亦是……我……慣用的暗器。

  她有些茫然地想道。

  從俯臥而至伏地戒備,這一應動作有若行云流水,體內那股暖烘烘的氣息也運轉得更加自如,即便于衛姝而言這只是第二次,可她的身體卻仿佛早經千錘百煉,用不著多加思索便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豪雨如注,傾倒而下的雨鞭不知疲倦地揮擊在屋檐上,似是要將這頹倒的廟宇砸爛。

  黑暗中,兩個人無聲相對,彼此忌憚,卻又充滿了殺意。

  此時的衛姝已經能夠看清眼前一切了。

  體內暖流不僅賦予了她難以想象的力量,更令她耳聰目明,便連思緒似乎也明晰了幾分。

  她不僅看清自己此刻正身處一所破廟之中、直欞窗外的墻垣低矮頹敗,也看清了前方五尺處身著葛衣、貌若老農的鉤八。

  衛姝從不曾見過此人。

  然而,腦海迷霧中卻浮現出了關于鉤八的回憶,書卷上亦有著與他數度遭逢的記載。

  頭痛襲來,加劇了這兩種記憶的絞纏,衛姝長吸了一口氣,肺腑被寒涼的空氣浸潤,壓制住了這突如其來的隱痛。

  鉤八此時正身體低伏,面無表情,手中橫握著他的兵器——一柄鐵鉤。

  鑌鐵打造的鉤尖長僅寸許,似餓狼亮出的獠牙,于夜色中泛出幽幽冷光。彎曲的鉤身上卻布滿鐵銹,像是多年來都未曾好生打磨,那黃褐色的斑點一直蔓延到鉤柄前端,方才戛然而止。

  衛姝心下凜然。

  她知道這兵器的歹毒。

  哪怕只被鉤尖劃開表皮,其后附著的鐵銹亦可入肉,所破之創極是兇險,若血中污穢不能及時清除并解毒,縱使只有一絲染及內腑,亦是九死一生之局,神仙來了亦難救。

  此刻的衛姝并未訝然于她對這兵器的熟悉,一如她清晰地知曉,鉤八是來殺她的。

  這廢棄的山神廟,便是他布下的殺陣。

  雖不明白對方的殺意從何而來,然而衛姝卻知道,她同樣也想殺了他。甚至,她的殺意比鉤八更濃。

  她迫切地想要對方死。

  抬手向唇角抹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抹下了滿掌濕黏,喉頭的腥甜更是直沖鼻端,衛姝忍不住干嘔了兩聲。

  這副身子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她興起這樣的念頭。

  口鼻滴血便是內傷之兆,而臍下三寸丹田處偶爾亦會浮起一絲極陰寒的感覺,內力行經心肺時,亦有著極熟悉的阻滯感,就仿佛這具身體已在這感覺里活過了許久。

  衛姝任由思緒依照某種慣例運轉著,對眼前情形亦有了一個最初的推斷:

  借尸還魂。

  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說辭了。

  在衛姝“醒轉”前,那原該存于此身的一縷魂魄已因傷重而消亡。

  衛姝取代了她。

  而原該屬于“她”的記憶,卻被封存于腦海深處,只能偶有觸及,卻無法盡數知悉。

  念頭落下,丹田處倏然一燙,滾熱的氣勁頃刻間噴涌至手腕,略作停頓,又飛快分作三股:

  一股長且凝、一股短而勁、一道曲復回轉,且各自又暗藏著一分隱力。

  “嗖——”

  三枚鐵錐脫手而出,破空聲卻只有一聲。

  鉤八似是早有所料,想也不想足跟踏地,身形如疾矢般掠向半空。

  幾乎就在他躍起的瞬間,第一枚鐵錐堪堪擦著他的靴底飛過,他身在半空擰腰運力,五尺奪命鉤反向一撩。

  “當”,巨響傳來,第二枚鐵錐正撞上鉤身,暗器附著的渾厚內力震得他虎口發麻、氣血微動,半條手臂亦有一息的僵硬。

  他冷哼一聲,身形橫移,獵獵衣風掀起殘破的窗紙,探高的鉤尖旋轉半圈向上一伸,恰好搭上頭頂大梁。

  也就在這一瞬,第三枚鐵錐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身后。

  鉤八似是后背生眼,肩頭微微一聳,身體如靈猿般急卷而起,翻身躍上大梁,伏定后立時反手探背。

  外袍后心處裂開了一個極小的口子,想是被鐵錐勁風刮破,貼身軟甲卻是無虞。

  他略略壓低身體,暗自調整著呼吸,低垂的眼睛投向衛姝,殺意洶涌,卻又隱而不發。

  三枚暗器皆未中,衛姝竟也有種習以為常之感,好似她與鉤八曾這樣交手過無數次,她知曉那柄鐵鉤的一應路數,一如對方也對她了若指掌,一來便算準了她那三枚暗器的走勢。

  不過,這世間萬物,又哪有一成不變的呢?

  便如衛姝原是鄭國公主,后為大梁皇后,卻又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死于大火的先后”、亡命天涯的逃犯,其后則是攜子孀居的貴婦、輔佐幼帝的太后、登基的女皇……直至此刻,她變成了身份不明、來歷不明的無名氏。

  微微仰首目注著盤踞于梁頂的男子,衛姝垂在腰側的手向旁一探,纏裹著桑麻的鐵柄已然在握。

  她拔出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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