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071章 消息
  “牧溫額父,您又瘦了。最近還是睡不好么?”

  布祿什的語聲很輕,仿佛眼前的人是一尊脆弱的水晶雕像,稍有觸碰,便會破碎。

  這聲音與他的外貌形成的反差是如此劇烈,幾乎有些可笑起來,而牧溫也的確笑了。

  那笑容里的溫度一如灑在他身上的陽光,明亮、溫暖、安靜,仿佛整個春天都融化在了這一笑之中。

  這一刻,天生的容貌上的優點,很好地中和掉了他身上那種瘆人可怖的氣質,而此刻這樣抿唇而笑他,亦有著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問題皆可迎刃而解。

  “你應該把精力放在正事上的,我的孩子。”他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點溫和的責備:

  “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數,沒有什么大事,都只是老毛病而已。和你、和銀城相比,一切都無關緊要。”

  他仍舊延用著白霜城的舊稱——銀城,而布祿什顯然也聽到了,且對此似是有些無奈,于是溫和地糾正他道:

  “牧溫額父,小子都告訴過您多少次了,不是銀城,是白霜城。”

  他說著又略略加重了語氣,道:“在小子面前也就罷了,到了外頭,您還是莫要再這樣講,萬一被有心人聽去,您的身份……”

  “我沒有身份。”牧溫打斷了他,左目的那只青瞳有若亙古冰封的湖,寒意迫人。

  “我沒有身份。”他又用著清冷的聲音重復了一遍,旋即咧開嘴,涂黑的牙齒在陽光下時隱時現:

  “如果有,我也只是在草原上流浪的一名巫醫罷了,一個比灰塵還要更卑微的人。無論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會像刮過山谷與草場的風,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布祿什怔怔地看著他,數息后,垂下了眼眸:“是,牧溫額父。”

  說話時,他抬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額頭。在金族的禮儀中,這是對至親長輩最高的致敬。

  “小子聽您的。”他說道。

  牧溫低眉望住他,青色的眼瞳被眉骨遮住,教人并瞧不見他的神色。不過,他的語聲還是一如往常地溫和。

  “孩子,昌黎來消息了。”他俯身拿起了桌上的一張紙,那張紙已經在他面前放了許久了,他此刻將紙頁舉起,向義子晃了幾晃。

  那與其說是在轉開話題,倒不如說是在以此安撫布祿什的情緒,就如每一位試圖安撫兒子的父親一般,有些生硬,也有些笨拙。

  “信上說了什么?”布祿什放下觸額的手,抬起頭來,面上的神情已經恢復如常

  牧溫的眼神似是并不大好。他將紙條一直湊到眼面前,青色的眼瞳微微瞇起,就著窗外燦爛的陽光,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第六頭虎崽得了重病,已經有好幾天不曾現身了;放滿金銀的寶藏被最大的虎崽奪走,現在,它正在清點里面的每一塊銅幣。

  獅后終于離開了它的巢穴,她的身邊環繞著蒼鷹與鬣狗;披著獅皮的母狼占據了那里,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將會成為那里的主人,埋伏在四周的蒼鷹和鬣狗必須得小心些了。

  年老的獅王可能并不曾睡去,他垂下了頭,卻睜開了眼睛。”

  抖了抖薄脆的紙張,窗外的風將那“嘩啦”之聲刮得稀碎,牧溫發出了一聲古怪的低笑:“呵呵,古爾泰家總是這樣地熱鬧。”

  布祿什坐了數息,驀地抓起酒盞一口飲盡,旋即“篤”地一聲將之擱在案上,面色有些復雜。

  秘信中所寫的獅子與虎崽,全都是他的親族。

  但轉過來想想,這或許亦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人家愿不愿意認他這個親人,還得兩說。

  “你的皇后姨母看來是要對赫哲氏動手了。”

  牧溫似是知曉了義子心情不佳,適時斂起笑容,而后,一絲擔憂便爬上了他的面頰:

  “獨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頭獨狼說不定已經變成了頭狼,它的身邊已經有了狼穴,而群狼都聽從他的號令。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白霜城里的這頭野狼,是不是也已經變成了狼群中的一員?如果真是那樣,我們的敵人將會很難對付。”

  布祿什淡淡地“哦”了一聲,如雜草般的濃眉向上挑起,神情間有著明顯的嘲諷:

  “所以我就在奇怪,這時候他們才想起來動手?其實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的,等那窩野狼成了氣候、等到它們把整個獅巢都給占去,那時候再動手也不遲嘛。”

  他這是明顯的反話,牧溫自是聽出來了,也知曉義子的心中藏著不少怨氣。

  他朝前傾著身子,青色的眼瞳專注地凝視著布祿什。陽光下,他的眼眸比青金石還要剔透:

  “憤怒只會燒紅你的眼睛,埋怨也只會蒙蔽你的心。我的孩子,要把眼光放長遠一些,不要因為擋在面前的高山,就遺忘了山外的天空。”

  歌詠般的話語,一如那幽深如水的眼瞳,令人沒來由地便生出了信服之感。

  布祿什面上的譏意就此散去,雙眼微闔著,繃緊的身體也放松了下來。

  “不要氣餒,孩子。你比你以為的更強大,也比我以為的更沉著。”

  低且和緩的語聲中,一只遍布老人斑的手,輕輕按在了布祿什的肩膀上。

  那兇目裂口的熊首刺青在這只手之下,仿佛嬰兒一般地乖順。而牧溫的語氣亦柔和得好似安撫稚子:

  “你始終都要記得,這白霜城里每一棵草、每一粒砂,都是屬于你的。只要你拿穩了手里的東西,遠在昌黎的獅子和幼虎便永遠都會倚重于你。你說的話,也永遠都有人會去聽。”

  他略略加重了手的力道,似是想要籍此令義子感受到他的內心,語聲愈加地舒緩起來:

  “孩子,記著我的話:風暴與狼群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戰斗的勇氣。眼下你最該做的便是做好一切準備,痛擊那群野狼。我相信,你會是笑到最后的那個人。”

  布祿什的眼睛已經完全閉上了。

  每當他迷惘或憤怒的時候,義父總能予他慰籍、給他光明。那些話語就像一盞盞牛油燭,為他照亮了前路,讓他不再徘徊于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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