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082章 踏青
  約莫五息之后,阿蘭帶著一身血腥氣回到了洞中。

  他的衣袍很干凈,除了靴底沾了些濕泥外,身上連個血點子都瞧不見。

  但花真知道,他殺了人。

  “是個牧那黑泰。”阿蘭雙手按住兩側劍柄,死沉沉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已經處置掉了。”

  花真輕吁了一口氣。

  自打聽到“牧那黑泰”四字之后,她提起來的心便落回了肚中,而待聞知處置已畢,她便想如慣常那樣地微笑起來,再夸贊她的侍衛兩句。

  然而,視線微轉,卻是不經意掃過手里的信封,于是,她尚未達至眼底的笑容在便一瞬間徹底凍結:

  “該死!真該死!”她緊緊地攢著眉心,眉眼間有著難以掩飾的憎惡:“牧那黑泰真該死!每一個都該死!”

  她的聲音壓得又低又厚,像用錘子將那言辭里的厭惡與怨毒一記一記夯實。一面低聲地咒罵著,她一面又愛惜地將信紙細細展開、撫平,想要令其恢復原狀。

  可是,花箋與信封皆是漿了好幾重的新麗硬紙,這一揉再一撫,紙上便現出了明顯的折痕,有些地方還露出了灰白色的膠漿,瞧來竟有些臟污,再不復數息前那華麗耀目的模樣。

  花真面上的神情由陰沉而猙獰,再由猙獰轉至平靜。

  “該死的!”她最后咒罵了一聲,抬手將信紙朝阿蘭手上一擲,唇角的兩個笑彎亦拉得平直,這讓她的面容顯出了不同于以往的陰沉:

  “等一下你去把那牧那黑泰剁成肉泥……不,不要肉泥,給我剁成肉塊做成肉湯,然后喂給那些牧那黑泰吃,再告訴他們這是他們的同類的肉,誰吃得多,誰就能拿到賞錢。”

  阿蘭依舊不曾言聲,只靜靜地將信收好,轉頭望向洞外。

  雨勢漸弱,風也變得和緩了些,天卻依舊陰沉著,看來這雨可能還要下很久。

  “回去吧。”花真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天色。許是覺著離開百花院的時候也頗久了,低聲說了一句,提步往外走去。

  阿蘭身高腿長,只一步便越到了她的身前,執起倒放在一旁的油傘,先行在她的頭頂撐開。

  斜風細雨中,黑衣頎長的男子伴著淺黃春衫的少女撐著油傘,緩步并行。四下里春草如茵,枝頭新綠點點,端是一幅賞春圖。

  然而,洞外十余步處,一具身首分離的尸體便倒在地上,硬生生破去了這如畫美景。

  風輕柔地卷起雨絲,拋灑在那顆被一劍斬下的頭顱之上,紛披的白發已然被雨打得濕透,緊緊粘住面頰,因而并看不清那具尸首的臉,唯可見血水如蜿蜒的河向著四周蔓延,斑駁的殷紅落滿泥徑。

  花真提起裙擺,踮起足尖,小心地跨過地上那些濕紅的斑點。不知怎么,心情似乎又變得好了起來。

  她朝著那滿地腥紅彎了彎眼睛,輕輕地踏著木屐、啟開唇瓣,和著雨聲與那木屐踏地之聲,唱起了眼下最時興的一支歌:

  “春好處、秋千懶,落紅滿地無人管……”

  ………………

  桃花將要開了。

  縱使是遠離江南的北國,春天向例要比旁處來得晚些,桃花也終究是要開的。

  和著漸漸溫軟的風,和著越發澄澈的天,那埋藏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鮮烈,終將綻放。

  時序更迭,就如花開的時候,有一些人,便也不在了。

  衛姝并不曾尋見竹嬤嬤的尸首。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竹嬤嬤死了。

  那個悄立于黃昏中向她揮手的單薄身影,便是衛姝關于她最后的記憶。

  她知道,這白發的老嫗一定便在左帥府的某處:地下、井底、水塘的深處。那具瘦弱而蒼老的身軀,一定正冰冷地蜷縮在這些不為人知的地方,獨自分解、風化,直至融入泥塵。

  沒人知道竹嬤嬤是怎么死的。

  她只是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如消失在白霜城那無以計數的離奴。

  一個牧那黑泰的死并不比死掉一條狗更要緊。白霜城的繁華、熱鬧與歡愉,亦從不會因為死了幾個宋人而受到影響。

  雨季過去,春暖花開。

  巴蘭家的花園里,桃花已經打了滿樹的花骨朵兒,踏青的貴女們三五成群、衣錦著羅,繽紛的衣裙比桃花更嬌艷,名貴的熏香更是染得春風欲醉。

  在這滿目的綺羅香澤之中,花真身上的那條藍月紗裙子,便像是湖中的一滴水,泯然于眾。

  事實上,偶爾有人錯眼瞧著,會覺著那一身的藍與各府婢女青衣碧裙的衣著,竟還有著幾分相似。

  于是,自赴宴伊始,那些帶著各種意味的眼神,便不時向著花真的身上掃去,少女們輕盈的笑聲亦偶有所聞,而每每花真回望過去時,那笑著、看著的貴女們或是若無其事地轉開眼眸,又或是看似友善地回以一笑,就好像那些竊竊私語和無聲地譏誚皆只是一場錯覺。

  縱然那絕不可能是錯覺。

  這樣的眼神、議論與那種悄無聲息卻又無孔不入的側目,幾乎貫穿了花真并不漫長的一生,如今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些人物罷了,內里的那點兒東西,一成未改。

  她早便已經習慣了如此,且明面兒看來,亦是處之泰然。

  自然,眼力好的人還是能夠看得出,花真身上的藍紗裙輕若浮云,宛若蒼天落下的一顆淚,其上的繡花更是精致秀雅,遠非婢女們的裝束可比。

  可即便如此,踏青宴上的花真,亦因了這一身衣著,再度被一種若有若無的寒冷所包圍。

  而相較于巴蘭家的五女穆兒巴蘭所著的重錦百蝶裙,以及珍珠富倫所著那一千兩一匹的鮫綃透紗衫,狼首新貴那丹家的女兒,也依舊是底蘊淺薄、衣飾簡陋的土包子。

  哪怕她的父兄執掌著半數邊軍,哪怕白霜城有一半兒的勢力都在莽泰手中,那丹家也仍舊是貴族里提不上筷子的存在。

  這就是新貴與老牌勛貴之間的區別。

  花真立在一株玉蘭樹下,眼底的冷意有若刀劍,殺向那莽莽東風,然而唇角的笑卻還和往常一樣地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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