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153章 往生
  “老爺,大夫人到了。”

  通濟碼頭寬闊的青石臺階上,塔哈小跑著來到莽泰跟前,彎腰低聲稟報。

  他還是更習慣于喚莽泰老爺,就像在本家時那樣,而非如今府中眾人都喊著的“大帥”。

  莽泰并未留心這稱呼上的不同。此刻的他正與客人寒暄,聞言略略轉首,淡然的眼風掃過不遠處的帥府車隊,在吉勒氏那張滿難掩喜色的臉上停頓片刻,點了點頭:

  “唔,我知道了。你讓人與夫人說一聲,我們先進去。”

  塔哈躬身應是,退了下去。

  莽泰又盯著吉勒氏看了一會兒,目色極為冷凝,復又現出了幾許愴然。

  今晚,他最珍愛的女兒的將要舉辦一場隆重的喪儀,身為父親的他卻無法以兇手的人頭祭奠,他既痛且恨。

  然而,他的夫人卻仿佛與他的情緒并不相通,那張笑吟吟的臉令他覺得刺目。

  莽泰繃緊的唇角痙攣似地抖動了一下,似譏似哀,須臾消散。

  “吉時還沒到,諸位請先去棚中安坐。”他轉向來客頷首道,眉眼間一派平靜。

  他與長子固德是直接從營盤入城的,王匡等人亦皆隨行。

  因騎著快馬,走得也早些,固他們比吉勒氏更先抵達碼頭,待到吉勒氏終是察覺此乃女兒喪儀、實不該滿面欣然、于是終于換上了一副哀容時,青石階上已然不見了莽泰父子的身影,卻原來他們是引著男賓先行去了彩棚。

  通濟碼頭今日被左帥府整個包下,不僅留出地步供各府停放車馬,還高搭彩棚、扎設帳幔,布置了吃茶待客的地方,并有拒馬隔絕閑雜人等,周遭還有大批侍衛嚴加把守。

  吉勒氏一到,各府女眷便也皆下了車,被延入另一座彩棚暫歇。再不多時,大薩滿便高聲宣布吉時已至,可以開始祈福了。

  一時間,號角齊鳴、鼓樂喧天,巫師與祭司吟唱起了古老的祝歌,巫男巫女率舞,童男童女跪奉法器,河畔百姓鼓噪喧囂不息,水面上更有千重細浪、萬盞彩燈,直可謂沸反盈天。

  吉勒氏拿帕子掩著面,悲悲戚戚謝過眾賓,當先起身離棚,先在祭臺前上香、向諸神敬禱,再奉上各色祭物求河神保佑,最后哭送花真陰靈登臨神位。

  眾賓亦盡皆依此祭奠完畢,便被請進了樓船船艙。

  艙中已然備齊酒果,金族喪儀并無忌口講究,肉食酒水俱皆鋪陳在案,有穿著素服、頭臉干凈的丫鬟來回奉酒送菜,安排得十分周全。

  自然,眾人也不會當真在人家的喪事上便大吃大喝起來,那也太過失禮了些。不過是略將食水沾了沾唇,再坐上一會兒,或往那二樓三樓觀一觀河景,便自后艙下船,乘上帥府專事安排的接引小舟,去往碼頭的另一側登岸,再行回府。

  之所以如此安排,卻是為了不令這些貴客與低賤的人牲碰面。

  殉葬的人牲如今尚還不曾登船。

  他們被安置在了拒馬的另一側,與貴人們隔得頗遠。那大薩滿在此處也安置了一處祭壇,以黑布搭設的長棚貫連。

  那黑棚的入口正對著滿載人牲的幾輛牛車,穿出黑棚,便是一條臨時在水面上搭就的木橋,橋后便是樓船底艙的艙門。

  這一條黑布長棚,便寓意著“往生之路”。

  依照金族習俗,人牲并不能算是人,亦再非生靈,故而要先在這無天有地、無生有死的往生路上走一遭,消解人欲、化為陰靈。

  此儀式必須由大薩滿親自主持,方才能夠洗凈人牲罪孽,是以此時大薩滿便親自鎮守于往生路的路口,鎮守生死兩重邊界,同時布施咒語,告祭九幽眾鬼、九天神靈。

  此刻,在那道狹長的黑棚前,以黑布蒙住頭臉的帥府離奴已盡被驅趕下了牛車,兩名畫著鬼面的祭司權作“引路使者”,帶領他們走進棚中。

  蓮兒雜在人叢間,透過黑布勉力朝前張望,隱約瞧見一條漆黑的廊道,上下左右俱皆封死,似是與世隔絕。

  往生路上,豈有天日?

  這滿世界的黑,令得一眾離奴惶恐萬分,卻又不敢稍停,只得縮著手腳、亦步亦趨往前走。他們的手腕、腳腕、脖頸并腰際等處,全都以結實的牛皮索緊緊相連,莫說是逃跑了,便是快走或慢走兩步,亦會帶累得前后之人歪倒。

  這原是草原上馴化牲畜用的法子,如今用來驅趕人奴,也很有效。

  低沉的咒語呢喃響起,滿臉涂著油彩的大薩滿肅立于黑廊盡處,兩旁站著手執金杖、面覆儺具的高大神仆。

  他們身被黑色長袍,整個身體仿佛皆化散于這一片濃黑中,燭光慘淡,映照著一張張猙獰鬼面,幽冷的夜風穿梭往來,嗚嗚咽咽、凄凄慘慘,如狼嚎、似鬼啼。

  蓮兒等人幾曾歷過這等詭譎之境,一時間無不戰栗顫抖,那走在最前頭的幾個離奴已被這陣仗嚇得手足皆軟,幾乎癱倒。

  “快給老子走!”

  一聲厲喝陡然暴起,蓮兒的耳畔傳來了清脆的響鞭聲,那聲音猶如一道奪命符,縱是此際渾身發虛,她的兩只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

  驅奴人掌中皮鞭,乃是所有離奴的噩夢。

  這些驅奴人原是離奴坊專事調教離奴的金兵,左帥府從前也有,是由花真豢養著的,后因花真身死,莽泰一怒之下便將他們全都罰去軍營做苦役,蓮兒等人在帥府中時,便也不曾受過他們的挫磨。

  然而,“凈禮式”這兩天一夜間,蓮兒卻親眼見到了這些驅奴人的手段。

  便在那通濟倉庫時,一名女奴因走得慢了些,便被驅奴人拖至中央鞭笞,身上衣物盡被帶倒刺的皮鞭卷光,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那女奴在地上痛苦哀嚎了整整一個時辰,方才由驅奴人中的巫醫上前敷藥。

  他們似是有一種特別的辦法,既可將離奴打得血肉橫飛,卻又不傷其四肢并內臟,那傷藥治療皮肉傷亦極有效,可快速愈合傷口,令得人奴傷而不死,過后仍舊可供主人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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