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155章 勘驗
  “三天。”嘶啞的語聲幽幽響起,若非此地燈燭明耀,倒似是暗夜鬼泣。

  莽泰循聲看去,便瞧見了一道黑紗覆面的身影,卻原來是阿福。

  阿福一早便被王匡遣來勘驗尸首,此時正悄立于小舟之上,因側對著眾人,河風又急,故而她的語聲便也顯得有些模糊。

  她乃是武者,耳力非比尋常,自是聽出了來者的足音并知曉其身份,是以不待旁人相問,她便當先開了口。

  王匡素知她惜字如金,便向莽泰道:“阿福是說這兩人死了有三天了。”

  莽泰點頭不語。

  阿福此刻已是直身而起,覆面黑紗被河風拂亂。她抬手將黑紗向旁攏了攏,順勢指向左首那具肥壯些的男尸道:“扎克善。”復又一指另一具瘦小些的男尸:“仆人。”

  這話意思分明,倒也無需王匡再行解說,且莽泰本就識得扎克善,僅從二尸體貌上亦能分辨得出來。

  “死因是什么?”他問道。

  扎克善莫名失蹤一事,他是進城后才聽說的。

  他對這人并無所謂好惡,只知道自從半年多前女兒慘死后,扎克善在戰場上便表現得格外英勇,在最近一次與宋軍交戰時,他沖殺在前、斬將奪旗,僅手刃宋將就達兩個,遂升任了頭人。

  莽泰能夠猜到他的心思。

  扎克善是想要憑戰功爬上高位,再伺機向殺女仇人復仇,甚而莽泰也知曉他的仇人是誰。

  達昌安。

  也正因此,在聽聞扎克善失蹤且很可能已然身死時,莽泰曾有一瞬間想過“是不是達昌安殺了他”。

  但現在,他已經打消了此念。

  這浮尸早不現身、晚不現身,偏于今晚現身,顯然是有人故意設局,而那布局之人的手段,亦予人似曾相識之感,至于其目的,莽泰并不關心。

  他只需要肯定一件事:

  阿琪思不來便罷,若是敢來,定教她有來無回。

  阿福業已驗明了死因,聽得莽泰相詢,她并不言聲,只彎下腰來,將兩具尸身的上衣同時揭起。

  莽泰掃眼看過,神情微微一凝。

  扎克善并那仆役的胸骨竟是全都凹陷了下去,縱是離得稍遠,憑肉眼也能看清。

  “這是……被人打斷的?”這一次,問話的是王匡。

  阿福搖頭,飄舞的黑紗后傳出了兩個字:“馬蹄。”

  莽泰與王匡俱皆面現訝色。

  “姑娘是說,他們兩個是被馬匹踩踏而死的?”莽泰有些不敢置信地追問了一句。

  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亦動搖了他此前的猜測。

  他原以為是阿琪思殺了扎克善并設下此局,可是,以山莊刺客的身手,她又何必借用馬匹之力?難道……阿琪思受了重傷?

  莽泰眼神閃動,阿福卻并不知他所思,只點了點頭以示這二人的確是被馬踩死的,旋即單手執起斜倚在側的長竹篙,舉重若輕般輕點在兩具尸身的腰際、手腕、足腕并脖頸這四處,啞聲道:“牛皮繩捆縛。”

  語落,手腕一翻,那丈許長的竹篙在她掌中直若玩物一般,靈活地伸縮了一下,篙尖兒上便挑起了一根極細的鐵線,只聽她又道:

  “鐵線固于船底。”

  隨著語聲,她復以巧勁輕輕一甩,鐵線居然斷了。

  “銹蝕。”嘶啞的語聲再度自重重黑紗后傳出,卻是點明了這鐵線之所以如此易折,是因為早便朽爛了。

  難為她一口氣說了超出十字的長句,雖然用字仍舊極簡,且當中還斷作幾截,但意思卻非常清晰,王匡與莽泰俱皆點頭不語。

  接下來,阿福又演示了那鐵線穿過船幫的位置,而后便轉身走上樓船,侍立在了王匡身旁。

  案情至此已然明晰了大半,那扎克善與他的某個仆人先是被馬匹踩死(意外與人為兩可),后便有人將他們的尸首以牛皮索捆牢、再用銹蝕且很細的鐵錢固定在了船底。

  這人應是精通水性,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將兩具尸身盡皆縛在了帥府備下的小舟底部,那樓船左近的守衛對此竟是一無所知,可見此人水性之好。

  而在方才,白霜城府丞一家乘坐小船打算回府,那艄工在將船停靠岸邊時,那長竹篙不小心碰斷了鐵線,尸首突然自船底翻上來,浮在水面上,當場嚇暈了府丞夫人,旁觀的百姓親眼目睹,混亂就此而生。

  其后,另一條小船亦同樣浮起了一具尸首,眾人受到驚嚇,混亂才會漸及于外。

  “精通水性么……”王匡的視線自尸身上掠過,望向遠處的河面。

  蓮燈浮光閃爍,隨浪起伏,遠處鉛云低垂,似與漫漫星河相連。

  不知何故,王匡想起了那尊莫名自水底浮起的神像。

  那也不過就是半個月前的事,彼時他以為那不過就是愚夫愚婦的妄念,將一件巧合之事當成天意,且也樂見局勢變化,還曾順水推舟,陰了金國太子一招。

  可如今回看,太子祥瑞、花真托夢、水上法事等諸事之起因,不正是那自水底浮起的神像么?

  而此刻,就在王匡的眼前,扎克善及其仆從的尸身又是自水底而出,再聯想昔日種種,王匡驀覺心驚。

  近來他忙著歸攏人手、籌謀布局、調配各方勢力,卻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他意圖借力的那一方,背后依靠著的,乃是一整個國家。

  縱使衰朽、縱使糜爛,那也是曾經無比強盛輝煌過的一方大國,至今屹立千年而不倒。如此國度、如斯底蘊,總會孕育出那么一兩個能人來,于國之式微之際,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自然,王匡也盡可能地將此勢算在其中,但他眼下他卻還是覺出,他好像有些輕敵了。

  便如此際,在明知對手中盤落子的情形下,他卻還是漏算了那萬中之一的可能,不曾將扎克善的失蹤納入局中。

  這絕非一手閑棋。

  以并非必須的死亡、并非必須的殺人方式、出現在了既定且必須的時辰與地點,無因而有果,于盤中陡然出招,若天外飛仙,意在局外,令人難以估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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