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37章 大漢 第一個視頻(二)
  天幕的口氣隨和而又婉轉,即使說到蒙古所製造的慘毒後果之時,語氣也並沒有什麼變化,似乎隻是茶餘飯後的閑聊。但宮殿中的君臣數人,卻真是麵麵相覷,驚駭得甚至不能言語。

  能在密室中參議要事的,都是朝廷中能決大計而定大疑的人物(或許石慶還差了點意思,但畢竟已經是兩千石的高官)。對這些磨礪已久的顯貴而言,天幕如若繪聲繪色描述戰爭的災難,未必能觸動他們被大事打磨久了的心腸;但這輕飄飄一句“三分之一”,卻真正令人不寒而栗,越是思索,便越覺恐懼。

  ——戰國至秦末數百年的亂世,人口也沒有削減三分之一吧?

  那麼,所謂被草原培育完成,真正能橫掃世界的遊牧部族,又該是怎樣的怪物呢?

  這樣沸騰的恐懼終於壓垮了某些頑固的執著。汲黯再也承受不住,軟軟跪伏在地。

  他喃喃道:“臣昏聵……”

  中大夫的口氣沒有了往日的急躁剛直,而漸漸露出了不可預料的軟弱。

  這當然也在情理之中。做為“從道不從君”的人物,汲黯與天子的幸臣廷爭亢言,從未曾畏懼皇權所施加的壓力;但天幕所揭示的未來,卻真正是一擊中的,刺穿了這位社稷之臣猝不及防的要害。

  ——為了區區虛無的信念而置子孫後代的福祉於不顧,這能算是君子堅守的“道”麼?

  中大夫茫然而不知所措,終於言語不得。

  劉徹繼承了祖父孝文皇帝的權謀心術,在此時表達出了恰到好處的柔和與厚道。他抬手令石慶將老臣攙起,賜下一盞熱水,溫聲開口:

  “朕聽見這天幕的種種預言,亦自惶恐不安。朕躬德薄,難以克當上天的期許。天音所言之‘子孫禍福’,實在是重逾泰山的重任,還要諸位賢人與朕一起承擔。”

  汲黯跪坐在地,被石慶攙扶著啜飲熱水,聞言不由抬頭瞻視皇帝,神色愕然之極:自他當廷反對過大舉出兵的決議之後,皇帝雖未問罪罷黜,態度卻漸漸疏遠,隻給他留下了一個尊貴的高官名號而已;現今驟然透露出要援引他這等“賢臣”來克承天命的意願,委實是出乎意料的變化。

  皇帝含笑不語,扶手仰視變動不居的天幕,心中卻波瀾驟起——自決意征伐匈奴以來,貴幸的都是張湯、公孫弘這樣深文周納、心思縝密的幹臣;但在昨日被短短數行字接連破防後,皇帝在痛苦中領悟到了一個事實:

  酷吏與幹臣確實好用,但畢竟隻是君主宰割天下的快刀,難道指望一把隻會傷人的快刀來蔭蔽太子、捍衛大漢的統緒麼?

  在如此生死攸關、權位曖昧不明的緊要關頭,還是要用汲黯一般仗節死義、錚錚如鐵的社稷之臣吶。

  但要用這樣的社稷之臣,就非得調和君臣之間的理念衝突不可。皇帝特意下重本兌換來視頻,便是要一勞永逸的根治這個矛盾。

  數年以來,為了彰顯殄滅匈奴絕對的信心,天子曾經驅逐了不少反對的公卿,而下手之時矯枉過正,誤傷了不少汲黯一樣忠直的人物。眼下以這天幕為契機,未嚐不可以稍稍緩和彼此間的矛盾,啟用難得的賢人。

  當然,要緩和這關乎於立身之“道”差異,便非得將道理說深說透,說到對手心悅誠服,再也不可抵抗為止……眼見汲黯低頭喘息,似乎已經從驚懼中稍稍緩過神來,皇帝微微一笑,揮袖點開了第二個視頻。

  【明朝末年,偉大的思想家王夫之痛於亡國之禍,曾在著作中總結曆代興亡的根源。在周、秦,乃至戰國各國時,王老爺子儒學出生,總結的畫風都相當正常,無非是聽信奸佞殘暴虐民那一套傳統曆史觀而已;但惟獨在議論大漢滅亡教訓時筆鋒驟轉,以極為古怪的口氣寫了一句:

  “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

  當然,這絕不是什麼好話,因為窮兵黷武好強鬥狠而滅亡,實在也不算光彩的事情。但王老爺子這莫名吐槽的一句,卻揭示了整個民族記憶中大漢真正的底色——提起漢朝時,你第一個想到的會是什麼呢?

  沒錯,不是高皇帝高皇後的無為而治,亦非文景豐饒的盛世;真正於曆史中留下烙印,並真正改變了這個文明底色的,是長久以來評價近乎於毀譽參半的孝武皇帝,所謂鞭撻四夷,雖遠亦必誅之的“強漢”!

  這句印象當然簡陋,卻在無意中揭示了曆史殘酷的底色——能在史冊上留下姓名,並真正左右整個曆史動向的人,必將使用強大到無可言喻的暴力。

  正如希臘的曆史學家所言,曆史如果有個神明,那一定是個好戰的武神。而能贏得曆史青睞的,絕非偃武修文、忍辱蓄力的文景,恰恰是雄才大略,橫行天下之間的漢武帝——換言之,並非爺爺決定了孫子,而是孫子決定了爺爺;文景的光輝源自於漢武的光輝,唯有當武帝的騎兵鞭策宇內之時,所謂“無為而治”才真正有了與三代媲美的資格。

  當然,這不太符合中國傳統“以文化遠”、“以德化人”的理想,所以讀書人往往避而不談,乃至將漢武視為漢朝仿效三代之治的汙點。在這一方麵,隻能說曆史太長也有曆史太長的包袱。當過往的記載被模糊得太多時,人總是願意臆想出一個不存在的光輝年代。

  譬如說吧,士人熱愛的夏商周三代,就真有那麼文質彬彬,“以德化遠”麼?

  夏太久遠了也就罷了。而商嘛……在如成湯、武丁、盤庚等後世推許的賢王在位時,“大邑商”最喜歡做什麼呢?

  ——在盛大的祭祀中為先祖介紹王侯貴族一類的高級戰俘,然後“用之”。

  至於“用”的途徑嘛,大概有刀砍、腰斬、斜劈、水煮數種,偶爾還要將“用”過的人製為肉糜,給下一個被“用”的祭品加一加餐——這還是非常崇高的待遇,等閑不能享用

  ……想必周文王對此非常熟悉,對吧?】

  汲黯與石慶終於支持不住,軟軟趴了下去。

  說實話,在聽到“戰俘”與“用之”時,博學廣知的汲黯便隱隱已經生出了可怕的懷疑,而當天幕交代出具體的“用”人方法,那更是一個耳光扇在臉上,痛得中大夫神智昏亂,幾乎當場暈厥。

  ——漢初“通三統”,所有士人的誌向都是光複三代的美政,再造成湯、周文一般的賢君聖君,大治之世;也正因為如此,天音輕鬆交代出商代的可怕真相時,才瞬間擊破心防,將汲黯震動得兩眼翻白!

  ——如果真要光複這樣的美政,是不是該立刻出兵匈奴,將單於與左右賢王一起給“用”了?!

  要是真有活人在幾位重臣麵前如此妄言,那無論他是否有什麼神通法力,汲黯石慶都得猛撲上前拳腳齊出,將這個瘋子先“用”了再說。但天幕高高在上,一邊輕鬆愉快的碾壓著幾位可憐大臣的三觀,一麵展現出了幾張鏽跡斑斑的商代青銅器——器皿內頭骨錚光瓦亮,渾無瑕疵,一看就是被長久烹煮,然後以河沙仔細打磨過數次。

  眼見鐵證在前,石慶幹脆匍匐叩拜,將臉緊緊貼住地麵,屁股高高拱起,拒絕接受這過於有破壞力的摧殘性消息;汲黯則在恐慌中怔忪半日,終於膝行而前,聲音喑啞而又急切,近乎哀求:

  “陛下,陛下——!”

  陛下,這樣的猛料,可絕不能有一字泄漏啊!

  但他言不達意,尚未在慌亂中組織言語,天幕便又開始了歹毒的毀滅性打擊:

  【所以,再重看所謂上古聖王以文德感化蠻夷的光輝事跡,我們才能品出聖賢們諄諄的良苦用心——簡單來說,曆史還是要修飾的,關於“用”人這種事,又何必要往傳世文獻中寫呢?

  如果沒有過於發達的文字與記載技術,沒有太史公閑得沒事多記一筆,那麼武皇帝數十年的功業,何嚐不可以歸功於以德感人呢?——皇帝派出有德行的衛青、霍去病兩位賢人去感化蠻夷,於是匈奴自慚形穢,主動讓出了河套、陰山,自願把單於的頭顱掛在了長安闕下。這樣描寫,是不是就很有夏商周的美感了?

  至於這以德化人……歸根到底,武德也是德。

  後人曾經抱怨,說“蠻夷為什麼畏威而不懷德”。但以前人的事跡來看,蠻夷當然“懷德”,隻不過懷的是武德而已。真正能在世界、能在曆史上贏得尊重的,仰賴的並非施恩與懷柔,而往往是強橫的暴力。這是骯髒而又冰冷的現實。

  在這樣的曆史前,或許我們隻能借用亨廷頓的名言——華夏贏得整個東亞,並不是通過其豐饒的財富、光輝燦爛的曆史,而是通過它運用暴力方麵的優勢。

  永遠,永遠不要忘記這個事實。

  人類總是善於自我欺騙的,高亢的調子唱久了往往連自己也會相信,便譬如讀書人對三代那不切實際的迷夢,譬如宋太宗、真宗對於“修德化遠”、“感化蠻夷”的妄想。沒錯,我們這裏又要辱宋了——大概是自知武德上永遠無法與漢唐媲美,趙宋另辟蹊徑,念念不忘於“以文化遠”,甚至於大膽開麥,鄙視漢武之“雄才大略”、衛青霍去病之“佞幸獲寵”,而文字縱橫間自信滿滿,以為大宋兼有三皇五帝之功德,必然可以用文章道德感化蠻夷

  某種意義上這倒也是彎道超車,畢竟趙宋有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有數不清用不完殺不盡的儒學大師,有“華夏五千年文華,肇極於趙宋”的光輝成就,想來劍走偏招,也該能搞一搞“萬國來朝”吧?

  這種妄念是某種意義上宋朝人的共識。為此,他們特意給唐太宗栽了個胡人血統的名聲,一腳踢出中華君主的決賽圈(大概是實在不敢碰瓷貞觀,索性卡bug解決參賽資格);然後為劉徹量身打造了“窮兵黷武”的人設,將武帝朝的名臣一通羞辱,斥責他們不能匡正君主的“過失”。

  所謂“東北民思虀主父,西南人欲粉唐蒙。漢家社稷何依倚,黯直粗疏一病翁。”東北人想要宰了主父偃;西南人想要碾碎唐蒙,漢朝社稷就靠一個汲黯支撐,真正是可憐,與大宋之“眾正盈朝”、人才濟濟相比,何足道哉!

  ——喔對了,這裏所說的“唐蒙”是武帝時的使節,奉命出使夜郎等國,彈壓西南的蠻人,大獲成功。當然,這點功績在漢朝不算出奇。主要吧,是大宋當年可曾經被西南蠻夷儂智高攻入廣西、廣東,沿途屠戮無數,生靈塗炭。

  說實話,以這樣的光輝往事,我是實在很難想象大宋是怎麼敢侮辱唐蒙的……

  這大概也是一種自信吧。】

  聽到此處,不要說皇帝麵色古怪,嘴角抽搐,就連忠厚老實的石慶都悄悄從地毯上抬起頭來,暗自窺伺著不幸被天幕點名的汲黯汲公。

  而被天幕稱許為“漢朝社稷支柱”的汲黯汲公嘛……那一張發白的老臉已經拉得老長,活像一頭公驢。

  ……感謝天幕的劇透,汲黯提前數千年體會到了粉絲言行上升正主的痛苦。

  畢竟是數十年研讀經術的士人,汲公忍耐再三,終於還是壓製下了火氣,沒有在禦前發泄出心中已經回蕩了數百遍的吶喊:

  ——滾遠點,他媽的真晦氣!

  【為了這個心念,大宋花費得也真是不少,除了內部賣命造勢之外,還到外邦瘋狂撒幣,以高利誘使他國“朝貢”,用賄賂來收買“藩屬”,各處往來的開銷、饋贈的禮物等,還真是極大的糜費。

  但結果呢?結果是在西歐的典籍當中,大宋被視為所謂“蠻子國”、“南蠻國”,堂堂中華淪為蠻夷,丟臉丟到塵埃裏;不過這還不是最大的侮辱,在部分西域記載中,幹脆將此時的中國直接稱為“契丹”——沒錯,連中華正統都讓遼國人侵占了去,大宋幹脆是無人在意的小癟三。

  恥辱麼?憤恨麼?但歸根到底又能說什麼呢?

  曆史畢竟是由武神所主宰的,蘇軾也罷,歐陽修也罷,“五千年文華之肇極”也罷,縱有一千篇一萬篇錦繡文章,都不如衛青霍去病在漠北打一個小小的勝仗。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刀劍所取不到的東西,用筆墨也絕不可能得到。意識終究是要屈服於現實的,而現實往往是由最為殘酷的暴力所締造,縱使如椽巨筆亦不能粉飾。而反過來——反過來,刀劍卻有時比毛筆更有說服力,更能在人的頭腦中留下印記,無論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

  便如所謂的“人心在漢”,既誕生自《漢書》、《史記》,亦誕生自燕然石刻、狼居胥山。

  在這裏,我們甚至都不必舉出三國以來武侯、薑維等匡扶大漢的努力,也不必談及自南北朝至唐,持續數百年“劉氏得天下”的金刀之讖,而隻需舉一個小小的案例——季漢滅亡後四十年,劉淵於並州稱帝,建國號為漢,並發布檄文,昭告他仰承大漢聖德的心意。

  檄文中文辭華美,追述大漢曆代皇帝功德,所謂“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過唐日。是我祖宗道邁三王,功高五帝。。”

  這樣的情誼殷殷,忠貞不渝,想必兩漢二十四代先帝泉下有知,亦當感動。隻是時殊世異,不知又是哪位漢室宗親心懷舊國,三興大漢呢?

  ——喔,這位劉淵倒不是漢室宗親。具體來講,他祖上應該是匈奴人。

  沒錯,就是被世宗孝武皇帝攘的那個“夷”。

  】

  汲黯正在低頭啜飲熱水,聽到最後一句,忽的一個前仰,將石慶噴了滿身透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