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45章 賢良文學
  皇帝閉口不語,馬車中霎時間多了一股怪異的尷尬。

  或許是見天子久久不答話,汲黯又一次下拜,語氣誠懇:“這也是為了陛下千秋萬代的聖名考慮……”

  行吧,說到“千秋萬代”四個字,縱使衛青仍在驚駭之中,依舊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

  然後他的臉立刻變綠了,便仿佛夏日隔夜的米粥。

  車騎將軍深吸一口氣,還未有所反應,已經聽皇帝冷冷開口:

  “汲公這話,朕不太懂。”

  在天子淩厲如利刃的目光下,汲黯依舊鎮定自若,儼然直臣的風範:“臣的意思,是想請陛下追述太宗孝文皇帝的美德而已。”

  孝文皇帝聖德垂範千古,本來就常被用作大臣進諫的榜樣。但汲黯與此時開口,卻儼然別有所指——孝文皇帝當年經營陵墓,僅僅以陶土、木材製作冥器而已,實在是節省的典範。

  但這是能對皇帝進言的麼?!——尤其是剛剛得知自己被盜墓的皇帝?!

  話趕話說到這裏,已經實在不是做臣子的敢聽的了。衛青一個虎躍上前,還未等一臉茫然的霍去病反應過來,已經伸手將他的頭牢牢摁在了地板上;與此同時,他毫不遲疑俯首往地下一撞,叩頭叩得咚的一聲響。

  ——此時此刻,車騎將軍大概隻恨體格太好,否則一頭撞暈過去,豈不美哉……

  皇帝一臉冷淡,無視了自家大將軍奇怪的舉止。他隻盯著汲黯:

  “天子稅賦三分,朕連遵守古法都不可以了麼?”

  所謂“天子即位一年而為陵。天下供賦三分,一充山陵”,少府三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於修建陵墓,這是漢廷自高皇帝以來的祖製,憑什麼要在當今皇帝身上削減?

  汲黯無聲的歎了口氣。

  漢家以孝治天下,搬出祖製後的確很難反駁。但時殊世異,高皇帝時的成例又豈能用於今日?七十餘年來天下太平無事,修建陵墓後還能遷徙豪強入陵邑,彈壓驕橫不法的閭右貴戚,也算是朝廷調節貧富的手段。但現在四方多事,既要用兵匈奴,又要討平西域,哪裏還能汲汲於此不急之務?

  中大夫沉默良久,終於決定揭開君臣間心照不宣的麵紗,坦率使出絕招:

  “陛下,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

  這是昔年張釋之勸諫文帝修建山陵的名句——如若墳墓中有勾起貪欲的珍寶,即使禁錮了南山也還有縫隙;如果墳墓中無可搜尋,就算沒有石槨護衛,又有何妨?

  而今當著皇帝背誦這句名言,無異於將後世茂陵被盜掘的慘禍赤·裸裸掀了出來,扯掉了皇帝最後的一層遮羞布,踮著腳在雷區上蹦迪。

  隻能說果然不愧是朝野矚目的直臣,雖然與天子有了戰略上的默契,但提及大事依舊毫不含糊,一上手就扒了朝廷的底褲。

  這樣的直臣風骨固然值得嘉許,卻委實坑慘了匍匐在地的車騎將軍。衛青對國朝的掌故頗為熟悉,聽見張釋之的名梗立覺頭暈目眩,真恨不能當場厥過去。

  但禦前實在不能這樣失禮,於是衛將軍瑟瑟發抖,隻有伸手將霍去病攬在懷裏藏住身形,避開這僵硬得像要凝固的氣氛;舅甥二人相依為命縮成一團,真是喘氣都害怕放粗了聲音。

  ……您二位高人過招,能不能稍稍顧憐一下我們這孤苦無依的舅甥倆?

  ·

  皇帝倒無暇顧及兩位將軍的處境了,忠言逆耳直刺心房,他的臉倏然而變,剎那間便有了降妖除魔般的威嚴。

  出於某種自我防護的本能,他當然想開口怒斥汲黯的無禮,並力證自己建造陵墓的合理之處;即使——即使大漢不能千秋萬代,總也可以子孫綿延,世代守護列祖列宗的陵寢。自己躺在地下,好歹能享受幾百年的安眠——

  但話未出口,皇帝的心頭卻突然咯噔一聲,猛的想起了自己身後那怪異的孝昭至孝宣的統緒,以及,以及天幕語焉不詳的“巫蠱之變”。

  ……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大漢的帝統真有那麼牢不可摧麼?

  一念及此,皇帝心塞得再也沒有了反駁的興致。他咬牙片刻,隻能煩躁的揮一揮手:

  “此事再議!”

  ·

  在天幕劇透出那驚天動地的大雷之後,天子遠遊的興致顯然被破壞無餘;至尊禦駕雖在太原駐留了三日,但除照常召見軍將嘉獎征伐漠北的有功之臣以外,並沒有什麼遊幸賞玩的舉止。數日以來,天子多半呆在行宮中閉門不出,隻是偶爾召見車騎將軍議論對匈奴的戰略而已。

  千秋萬代的帝統雖然令人煩心,但對外的方針卻敲定得頗為順利。與衛青議論數日後,皇帝明發了數道詔諭,一麵令北地、隴西諸郡的郡守留心邊務,招攬熟悉西域的士人,預備著再次“鑿空”;一麵又明旨傳諭內史,命其問候看視張騫的家人老小,並賜予金帛財物。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兩道諭旨一出,朝野百官震動非常,立刻察覺了皇帝經營西域的決心,霎時間的驚駭實在無可比擬——至尊用兵於匈奴,尚且有複九世之仇的大義,何況漢匈不兩立,戰略上也絕無妥協的餘地;但現在廣開邊務,貿然涉足於西域,儼然是好大喜功的征兆!

  所謂紂王用象箸而微子泣,巨禍起於肘腋之間,不可不防微而杜漸。

  但而今這位天子意誌的堅硬如精鋼,一旦定議便再無回環。諸位公卿高士與賢良文學議論良久,想想當年支持和親的博士狄山被匈奴斬頭而去的奇妙遭遇,終究不敢作死批這個龍鱗。但大事在前,不議論幾句委實不能更新。賢良文學們左右環顧,終於繞開了風頭正盛的車騎將軍,精準找上了最容易捏的軟柿子。

  ——不錯,正是中大夫汲黯。

  皇帝旨意明發後不過數日,各地的書信便潮水一般的湧向了駐守於雲中統計軍功的中大夫,信中措辭或直白或委婉,或誠懇或尖酸,但主旨頗為一致——汲公朝廷重臣。身負天下之望,怎麼能坐視皇帝行此悖亂之舉,而袖手不出一言?這樣阿諛諂媚的舉止,豈不會令高士賢達們寒心麼?

  漢朝時戰國縱橫之風尚在,這些斥責書信遣詞造句精美絕倫,排比譬喻氣勢恢弘,無一不是花團錦簇的名家手筆;但文人的習氣揮之不去,詞句中引經據典,卻都在暗戳戳的嘲諷中大夫的畏葸與諂媚,言下之意也再清楚不過——要是中大夫再有這逢君之惡的舉止,那麼下一次的輿論攻勢,就絕不隻是這點陰暗的諷刺了!

  以賢良文學的話講,這叫“春秋責備賢者”;我們對付不了皇帝與車騎將軍,還能收拾不了你中大夫汲黯麼?

  汲公亢上而不傲下,原本也不將這些議論放在心裏,甚至在百忙之餘抽出閑暇,讓隨行的霍去病為他念了幾封書信。但這書信越念越不對頭,不僅汲黯聽得麵色陰沉,就連霍去病都不覺大皺其眉,幾乎讀不下去。

  原因無他,這信中什麼“天地所生財貨百物,隻有此數”、“修德而遠人自來”等等,聽著未免也太過耳熟了……

  這不正是天幕中,所謂“宋儒”議論西域邊事的調調麼?

  以汲黯的廣博見聞,當然也知道賢良文學素日的尿性。他往常也還能容忍這文人的酸腐風氣,但在數月以來,被天幕強行灌輸了宋儒那一堆下飯到令人窒息的妙論之後,而這妙論舊調重彈,在某種若有若無的即視感中,汲公——汲公突然就有些繃不住了。

  繃不住的汲公展開了案牘上預備的絹帛,抽出毛筆刷刷一揮,順帶傾瀉出被大宋破防多日以後的憤怒。

  ——以為本大夫隻會噴皇帝麼?!

  ·

  至十一月,中大夫汲黯終於將此次決戰的虜獲與殺傷清點完畢,押送著閼氏等高級俘虜返回長安。但在惜別太原之際,這位剛直古板的老臣卻悍然放出了大招——他命人將太原城中群聚議論的賢良文學們盡數請到了自己下榻的府邸,而後令手下的門客當眾宣讀了給諸位賢良文學的統一回複。

  汲公不好儒學文墨,文采上或許不足與高士並稱;但中大夫立身於朝,威名赫赫,靠的就是一張不拐彎不回避直來直去的嘴;所謂打人必打臉,罵人必揭短,汲公連皇帝的底褲都敢掀,還會怕幾位舞文弄墨的書生麼?

  於是乎門客聲音鏗鏘,念的與其說是回複,倒不如說是檄文,真正是從頭到腳將諸位高士噴了個透透徹徹。相較於張湯、主父偃這等不被士林清議待見的興利之臣,汲黯卻是真正與賢良文學彼此熟悉,深知底細的人物。也正因為如此,中大夫一出手才直擊要害——他也懶得與諸位講學大師辯經,開頭就猛戳大師們的痛處:

  ——諸位玩嘴玩了一輩子,念的那套經到底有用麼?

  祖龍不相信賢良文學;高帝不相信賢良文學;自高皇後至文帝景帝也從未將賢良文學擺上臺麵;至於當今聖上嘛……眾所周知,天子雖然屢次下詔求賢,但依舊是“內多欲而外假仁義”,五經博士們不過是裝點皇帝功業的花環而已。

  被一位皇帝無視,猶自可以解釋;被秦漢以來所有的皇帝無視,那未免就實在有些難以搪塞了——總不能是曆代朝廷都不明大理,全世界都在與大師們逆行吧?

  這一通連環炮刁毒入骨又殺人誅心,但偏偏舉出的每個案例都是實情,實在反駁不得。大師們被說得臉色先青後白,先白後綠,青紫變化間頗為好看,有莫名的美感。幾位年屆五十的賢良甚至搖搖欲墜,幾乎被當眾打臉打得近乎於昏厥。

  ——天可憐見,賢良文學們雖然酷愛放些不切實際的嘴炮,但有曆代漢帝謹守在上,他們多半沒有什麼攪和朝政的機會;究其實際,這些賢良高士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罪過。而今汲黯毫不留情揭開老底來個混合掃射,多半還是被大宋的妙論惡心得有點破防,相當不講武德的搞起了遷怒。

  換言之,他們算是為便宜徒孫們背了這口大鍋……

  當然,漢儒畢竟不同於宋儒。被如此當廷嗬斥之後,諸生也不屑於回家寫小作文編排野史爛梗,而是毫不猶豫仗劍劍而起,立刻就要與汲公見個生死高低。但中大夫尚未開口,一直肅立於他身後的霍去病便立時揚眉拔劍,擋在了汲公之前。

  仗劍的士人看了這小孩一眼,隱約記起他是衛將軍的外甥,貴幸無比的外戚,於是冷哼一聲,回劍入鞘。

  當然,退後歸退後,麵子上還要繃住。士人縱聲長笑,尖刻發問:

  “汲公也要與外戚佞幸為伍了麼?汲公口口聲聲嘲笑我等的學問空談無用,清議誤國,這便是汲公所謂‘有用’的學問麼?”

  中大夫的眉毛微微一挑,越過了霍去病的頭頂,看向了桀驁不馴的士人。

  “問得好。”他淡淡道:“有用無用,也不是空口白牙便能論斷的。——也罷,老夫便向諸位做個擔保。隻要朝廷開拓西域有成,那麼對匈奴的戰爭便可在十年以內了結,從此民不加賦,商賈輻輳,天下將享用莫大的利益!”

  此語一出,廷中諸生登時嘩然一片:匈奴與大漢彼此對峙七十餘年,早已是朝廷日夜不敢稍忘的肘腋大患;這樣根深蒂固的腹心之疾,長久對峙的強悍敵手,怎麼可能在十年間驅逐幹淨?這樣的匪夷所思的大話,就連極力鼓吹漢匈決戰的張湯、公孫弘等佞幸都不敢出口!

  荒謬,荒謬,荒謬絕倫!

  大概是實在太過驚異,士人居然口吃難言:

  “汲公莫非在說笑……”

  中大夫麵無表情,徑直打斷了他:“若十年後匈奴仍舊肆虐,天下仍舊不得安靜,老夫從此歸於林下,終身不出一言,子孫後代也再不出仕,以此稍補妄言之過。”

  賢良文學:……

  廷中瞬間一片寂靜,嘩然聲消失不見,隻留下數十雙瞪得溜圓的眼睛。與中大夫正麵駁斥的士人目瞪口呆,再也作聲不得。

  原因無他,這所謂的“子孫不仕”、“不複一言”,簡直等同於公開掀桌自爆,押上了家族千秋萬代的聲譽與前景,再無回轉的可能。這樣的瘋狂、極端、不留餘地,頃刻間把賢良文學整不會了。

  不過辯論而已,至於麼?

  在一片寂靜之中,持劍的小霍亦向前一步,聲音清朗:

  “小子也願意與汲公一起作保。”少年道:“若十年內還未能殄滅匈奴,小子便上繳陛下所賜的一切官職爵位,從此在邊關做一看守烽火的小兵,非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