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11章 第 11 章
  裴冀看著侄兒。

  他的語氣平靜,神情也是如此,仿佛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裴冀收了目光,踱步停在了書房的窗後,低低歎息一聲。

  “蕭元,你的心裏,終究還是放不下當年的事——”

  裴蕭元未應。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裴冀望著窗外的夜色,立了良久。

  “你剛出生的時候,正是景升朝的巔峰時代。”

  忽然,他悠悠地道。

  “那個時候,朝廷表麵看似天下鹹寧,八方來朝,滿朝歌舞升平,人人醉生夢死,實則主了,閉明塞聰,沉迷享樂,身邊盡是些阿諛奉承的小人,日夜最為擔心的是如何防備他的兒子們。”

  “葉鍾離雖是一伎官,卻也常懷報國之心,就是早早看清了這所謂盛世背後的無可救藥,失望至極,才會在嘔心瀝血作完那一副長卷壁畫後離去。那一幅長卷,是他對先帝所給予的恩寵的辭謝,又未嚐不是寄托了他的心願,願他畫上的一切,千山青黛,萬戶城邦,能夠長得天上眾神明之眷顧。”

  “在他走後,伯父也多次上言,盼望先帝能及時警醒,遠小人,用賢臣,防患於未然,然而環顧天下,正四海升平欣然一片,老聖人又豈肯聽我之言?很是慚愧,伯父終究做不到如古之賢臣比幹巫鹹那樣以血上諫,選擇了辭官隱退。”

  “後來發生了什麼,你也知道。”

  他轉過身,麵向著裴蕭元。

  “伯父是在今上登基的那一年出的京。時人言,我居功自高,君臣離心。”

  “伯父曾做過先帝景升太子的老師,你的父親年輕時也是東宮率府出身。我們裴家,無論在外人眼中,還是就實情而言,早已和景升太子分割不開了。”

  “開國之君代代有之,中興之主,卻是難求。當今聖人英明果決,當年置身變亂,敢力轉乾坤,平亂後,又能安邦治國,稱他中興之主,也非過譽。隻是除此他的天性也頗多沉猜。縱然我心無二念,但在聖人取代景升太子登基之後,他對我,對我裴家,又怎可能真正視為同心?當年即便沒有你父親的事,伯父也不可能留在朝堂的。”

  這是長久以來,裴蕭元第一次聽裴冀和自己談他當年出京的舊事,凝神聆聽。

  “三年前對西蕃作戰取勝之後,天下看似又四海歸心,聖人大約也是年老病痛,便沉迷於修道,然而他的心性卻變得愈發暴戾,叫人捉摸不定。去年還殺了集賢殿下的一名學士畫直,據說是被那畫直的一副畫作所觸怒。”

  以學士之身,竟因一副畫而惹來殺身之禍,實在罕見。但由此也是可見,這位“聖人”真正的性情,恐怕也遠非裴冀口中的一個“沉猜”所能概括。

  “出京來此後,咄嗟間,已過去了十數載。你也知道,對西蕃的戰事過後,縱然伯父仍有報效朝廷之心,也已是鍾鳴漏盡,年老鬢衰。我不止一次上表告老,卻始終無果。裴家河東舊居的隴畝頭上,如今恐怕早已荒蕪,隻待我歸。我本已想好,等此次萬壽過後,我便再次上表乞骸,不料突然生出這事……”

  他望一眼案上的告身,再度望向侄兒,語氣變得異常凝重。

  “蕭元,這告身看似出於意外,世上卻又何來如此多的意外。伯父雖遠離朝堂多年,也知如今柳王二宰明爭暗鬥不可開交,或許此事和這二人爭鬥也不無幹係,甚至……”

  他一頓,“今上對此事到底是何心思,我更是無法揣測。你若履職,此行是福是禍,屬實難料。以我裴家這不可說的身份,我實在想不出來,今上何以會默許此事。”

  “你當真想好了?”他再一次問自己的侄兒。

  “是。”

  裴蕭元沒有半點猶豫。

  夜風吹動燭火,裴冀看著對麵那張在搖曳的燈火下變得半明半暗的的年輕麵容,在心裏無聲地歎息了一聲。

  “你早已成年,想做什麼,伯父阻攔不住了。”他的語氣頗多蕭瑟。

  裴蕭元沉默了片刻,朝著裴冀下跪,恭恭敬敬,叩首及地。

  “侄兒辜負了伯父的良苦用心,請恕侄兒不孝,此事沒能聽從伯父之言。”

  裴冀將他扶起。

  “我知你一向謹重,但入京後,行事須比從前還要加倍小心。”

  “多謝伯父教誨,侄兒謹記在心,請伯父放心。”

  裴冀望著他,麵上終於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縷淡淡笑意。

  “伯父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告身既到,限令你四月底前到任,你還是及早動身為好。我猜到你必定不會聽我的勸,已叫賀氏替你收拾行裝了。至於絮雨的下落,我會叫人跟進,你放下便是,不用你去找了。很晚了,你在外一天,回去休息吧!”

  裴蕭元道:“離限期還有些時日,不必立刻動身。義妹之事,全是因我而起,我想明日便走,但不是赴京,是先再去尋她,否則我心難安。伯父放心,不管能不能找到,不會耽誤。”

  “也好,行程如何安排,你自己定,四月底前到達便可。”

  “對了,還有一事!”

  裴蕭元望去。

  “你入京後,記得也盡快去拜望下你的舅父,代我給他問個好。雖說人情如紙,終歸是你血親,不管他們如何,你須盡到你後輩的禮數。況且崔氏高姓望族,你舅父這一房在京中也經營多年,耳目靈通,萬一有事,就算別的他做不到,給親外甥遞個消息,想來總還是可以的。”

  裴蕭元目光微動,卻也應是。

  裴冀頷首:“我這裏沒事了,你去吧。”

  裴蕭元正要退出,想起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停步提了一句。

  “侄兒不知那人什麼來頭,但看起來不是一般人。我走之後,伯父若是外出,也須多加留意,免得萬一又對伯父不利。”

  裴冀聽完,出神了片刻,開口詢問樣貌和年紀,裴蕭元描述了一遍。他眉頭微皺,半晌不語。

  “伯父莫非想到了什麼人?”裴蕭元問道。

  裴冀慢慢搖頭,頓了一頓,又加重語氣:“總之,你此番入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再遇不決之事,及早來信。”

  裴蕭元應下,退出後回到住處,見屋內燈火通明,賀氏連夜正領著仆婦在為他收拾行裝,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忙放下手頭之事來迎。

  “郎君在外奔波了一日,此刻才回,怕是餓壞了吧?”

  裴蕭元被她提醒,這才想起饑餓,依言前去進食,隻是大概餓過了頭,並沒多少胃口。回來時行裝已整理得差不多了,小箱疊著大箱,看起來如同搬家。賀氏道:“郎君這回入京,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便往長久做準備,冬夏衣物都收拾了些,也不多,各三兩套罷了。你離京已有多年,這次回去,別處就算不管,想來崔府總是要走一趟的。京中人慣會以衣量人,衫帽若是不夠光鮮,光是門房小鬼那一關就被輕看了去。這回若不是事情來得突然,本該好好為你添置些新衣,總共也就這些,莫嫌累贅,也無須郎君自己攜帶,我自會安排人送去。青頭勤快,讓他跟著一道過去充個使喚。到了那邊,去哪裏,穿什麼衣裳,我都吩咐他了,不用郎君自己費半點神。”

  裴蕭元聽她絮絮叨叨,苦笑:“一切照阿姆吩咐的辦。”

  賀氏這才滿意,卻又發覺他應話時視線落在案上的一隻奩盒上,那是她帶過來還沒收好的,便走過去,小心地打開。

  內中存有幾件首飾,當中一件便是那日早上裴蕭元遇到葉女時曾在她鬢發上見到過的雙蝶釵。隻是離開了人,它便也沒了生機,隻靜靜臥在奩盒內,在燭火的光裏,閃著泠泠的光。

  “這幾件是你母親早年的首飾,蝶釵是新婚之後你父親送她的。我記得是長安西市裏的一個匠人打出來的,我也至今記得那家鋪子,沒有招幌,擠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知道的人不多,卻能打出如此奇巧的釵,長安城中獨一無二。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那鋪子如今還在不在。記得那時候,隻要你父親在她身邊,她必會戴它。那時你也剛出生不久,多好的日子啊……”

  賀氏唇角含著微笑,輕輕感歎了一聲,指尖仿佛撫摸嬰兒般地輕輕撫過釵頭。

  “後來你父親越來越忙,越來越少陪伴她,她戴得也就少了,再後來,要出去打仗,一去便是一年半載,她在京中一人,便將蝶釵收了,所以郎君你小的時候應也沒有印象。這回葉小娘子來,有些倉促,來不及給她準備周全,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自作主張將這幾件留存下來的首飾洗幹淨拿了出來,卻沒想到……”

  她一頓,“我再收起來吧。”

  她閉了匣蓋,抱起,待要走。見裴蕭元始終沉默不言,便安慰道:“郎君也不必過於內疚了,郡守會派人再去尋她的。況且我看葉小娘子額若皎月,耳垂豐圓,是有福的貴相,一定不會有事。”

  裴蕭元提了句自己的計劃,賀氏初聞有些意外,隨即點頭:“應該的!郎君有這份心,葉小娘子若是知道了,便是有再大的氣,想來也能消去。隻是如此安排,未免過於辛苦,自己路上也要保重。”

  裴蕭元應下了,賀氏忙催他歇息。裴蕭元不過稍稍合眼,天微明便起了身,見到承平,談及告身之事,承平驚喜不已,比正主還要高興,連聲祝賀。

  “太好了,三年前就該你得了!朝廷這次終於想起你的功勞了麼!此番你也入京,不說咱們日後相互照應,路上就是一樁美事。我本愁無人作伴,如此一來,你我又可同行。”

  裴蕭元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隨即說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承平頗為意外,一頓,正也開口說要同行,裴蕭元已道:“你不必再去。你與我不同,要事在身,須早些入京綢繆。”

  承平略一沉吟,點頭:“也罷,這回就聽你的,勞你辛苦,咱們分頭尋人,我先行上路,也會在道上多加留意的。過些時候,我在京中等你來!”

  天光大亮。承平這邊召齊了人,裴蕭元也鄭重拜別裴冀,叫青頭先隨承平入京,自己和何晉同行,兩撥人分道上路。

  兩個多月後,他終於抵達了那女子留書裏所言的“歸處”。

  那是坐落在廬州深山裏的一個小山村,附近數十戶山民,周圍群山環繞,朝起雲霧,暮見夕霞,仿若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地。

  她不在,仍未歸。

  茅舍門扉大開,矮籬牆頭半塌,纏爬著野草,滿地都是枯枝落葉。一隻盤在角落裏曬太陽的黃花貍被他到來的腳步驚動,飛快躥逃而去。

  這一路南下,他曉行夜宿,到處打聽,失望也在一日日地積壓。

  不管她是否真的如他伯父說的那樣無意於婚姻之事,葉鍾離卻是出於對他的信任,才會將孫女的後半生交托給他。

  他辜負了信任。

  此刻之前,無論尋人如何煎熬,他的心裏始終還是存了希望,最後當他到的時候,說不定她已從別道先行歸來在此等待她的阿公了。

  縱然也知這希望極其微渺,但當真的落空,這一刻,停步在這間寂無人聲的茅舍前,說不清是連日積累的疲倦還是前所未有的自責,頃刻如山一般向他壓了下來。

  住在附近的鄰人說,這爺孫是三年前來的,當時二人路過附近,那少年染病,尋到此處,養了大半個月的病,身體漸漸好轉之後,便落腳了下來。村民並不知道這對爺孫的來曆,隻知他們姓葉,善畫。在此三年,那少年不但應村民之求為他們畫過門神,平常還教孩童讀書寫字,村民對他們很是敬重。但在去年歲末,祖孫二人不知何故忽然又走了,臨走前將屋中日常所用的器具也都送了,應當是不會再回來了。

  “也不知他祖孫如今又去了何處。去年歲末,我家娘子從山裏采了些花椒,不舍得賣完,留著些自己做新歲的花椒酒,說要給葉小郎君也送一壺過去,叫他飲了也好去穢辟邪,才想起來人已走了,還念叨了許久……”

  鄰人的語氣裏充滿遺憾。

  她到底去了哪裏?如今人在何處,安否?

  “郎君!四月了,須得抓緊上路。尋人之事我會盯著。”

  裴蕭元忽然聽到何晉在旁輕聲提醒自己。

  他回神。

  出來的時日不算短,承平一行人想必早已入京。留給他的時限確實也不多了,若不能按照告身上的最後時限如期抵達,輕則褫奪職位,重者可以入罪。

  裴蕭元離開前給了那鄰人一些錢,吩咐照管茅舍,勿教風雨侵蝕,又道葉小郎君是他義弟,若是哪日歸來,到縣廨傳個訊,隨後馬不停蹄趕到山外縣廨,表明身份後,叫若是收到消息,請經驛郵送往京中金吾衛。

  尋人一事至此,終是以無果而告終。

  告身最後期限逼近,已不可再耽擱,他片刻也未停留,當天便轉了方向,往京洛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