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書把桌案上的毛筆細細碼整齊，寬大的衣袖不經意一掃，墨色頓時暈染了衣袖。
程年年無聲瞧著，秦書也不在意自己的失態，沉聲道：“程年年，你要去漠山關這件事情皇上知道嗎？”
程年年搖了搖頭，“沈驚瀾不知道。還有我說了，我去西北不需要他同意。”
“呵。”秦書冷笑一聲，猝然站起，厲聲道：“程年年你這是在玩命！”
程年年不知道秦書這股無名火從哪里來，皺眉道：“如今誰不是在玩命，他沈驚瀾知道或不知道有何區別，如今殿試在即，南梁又虎視眈眈，他無論如何也抽不出身去西北。那西北的百姓就要因為他沈驚瀾分身乏術而白白送命嗎？”
秦書一愣，轉而惱怒道：“誰說要讓西北百姓白白送命了，我是說你！你當真跟你哥哥一個德行，自己要做大英雄，后方等他愛他的人就舍得看他在戰場上玩命嗎？！”
程年年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你對哥哥還有氣是嗎？你氣他不顧自己安危，讓你眼睜睜看他在戰場上玩命是嗎？”
秦書把頭側向一邊，喉結剩下滾動了幾下，艱難道：“都過去了，不提了。”
程年年點頭，“好，不提他。”
秦書繞過書案走到程年年面前，“你有沒有想過，你在漠山關那等危險處，皇上在京中會多么擔心。”
“所以我后悔了。”程年年說。
秦書沒聽懂程年年指的是什么，程年年眼底一片溫熱，有些難掩的悲傷，“我好后悔啊，后悔太早承了他的喜歡，太早說要和他共白頭。”
程年年事隔經年還是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想起那個在她青春里意氣風發的少年。
這一世她有幸圍觀了他所有成長，當時皇宮夜宴，程年年倍感無聊，抱著程將軍的手臂發呆，目光無意中落在了皇帝身邊的小殿下身上。
她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這個小孩兒心機深沉，皇帝和太子不看他的時候就沉著臉發呆，他們一看過來便揚起不知道幾分真幾分假的乖巧笑容。
程年年心中嗤之以鼻，這就是她爹爹時常夸獎的小殿下？什么古靈精怪聰明可愛，分明就是一個仗著自己可愛盤算自己算計的熊孩子。
還叫什么，沈杭。
程年年心想，憑什么。
和姐暗戀的人一個名字，是你的福氣。
后來的日子里，程年年果真越看沈杭越不爽，這王八蛋真的嘎嘎會算計，她私下盤的很多商鋪都被沈杭截胡了。
所以當她陰沉著臉對郁懷景吐槽的時候，郁懷景簡直激動地熱淚盈眶。
終于有人和我一樣覺得他討厭了！
郁懷景對著程年年就是一頓瘋狂吐槽，他真的不知道一個皇子為什么可以這么愛告狀，懂不懂就和他父王告狀，讓他時不時就要“離家出走”來鎮國大將軍府上避難。
后來程年年知道了，因為程年年一道和郁懷景做生意，程年年很懶，只負責動腦子，出面談都是郁懷景干的事情。
沈杭告狀郁親王繼而牽制郁懷景的動作，好給他進行操作的空間。皇帝寵沈杭，即使自己的私庫也沒有多少錢，但給沈杭錢也很大方；太子沈淵也喜歡他，他借沈淵的人脈在遙遙千里之外的西北鑄私兵。
程年年想通了這一切之后，對自己小時候的判斷豎起了一個大拇指，然后在整個上京城里，和郁懷景自成一派——堅決討厭沈杭。
那時候還小，程年年只覺得沈杭長了一張乖乖小孩的臉，但其實是毒蝎心腸！
后來隨著沈杭年歲漸長，慢慢長開，程年年驚恐地發現這大哥怎么長得越來越像她那個暗戀未果的學長沈杭了呢？！
程年年麻木地想，看在他們名字一樣，長得也十分相似的份上，宛宛類卿，對他稍微友好一點吧。
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失憶的突如其來，程年年忘了此生，帶著上輩子對沈杭還很新鮮的記憶就“穿越”而來了。
媽的，直接就是一個沒忍住。
程年年現在一整個就是非常想哐哐撞大墻。
呸，該死的戀愛腦！
......
秦書顯然不知道為什么，真誠發問：“為什么？”
程年年耿直道：“因為如果不這么早說愛他，我可能就不會這么舍不得了。”
秦書道：“你是為了他的天下。”
程年年搖了搖頭，笑道：“不是。大周是沈家的，但我們程家世代守衛的只是百姓，而非皇權。因為戰火烽煙殘害的是百姓，我們不挑起戰爭，但我們程家不退、不悔、不降。”
不退、不悔、不降嗎？
秦書垂著眼眸，久久無言，想起往事情緒又開始洶涌，“你哥哥，是個良將。”
秦書甚至不愿說他的名字。
“是。”程年年痛快點頭，然后道：“但我也很心疼他孤身一人。如今我有了沈驚瀾搬進了皇宮，而他只能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里孤身獨坐至天明。”
有這么可憐？
秦書不想聽，直接把程年年趕走，“行了，我不想聽，明日就去漠山關，宮門口見。”
程年年眨了眨眼，無辜道：“秦小公子，你也去嗎？”
秦書簡直莫名其妙，“你來這不就是為了把我拐上賊船嗎？裝什么？滾。”
程年年說：“好嘞哥。”
程年年剛走幾步，秦書正打算關門，程年年突然折回來，伸手撐住門，然后遞給秦書一個紅包。
秦書一愣，下意識伸手接過，“這是什么？”
程年年言簡意賅道：“我從我哥書房拿的，上面寫了你的名字，我猜是給你的。”
祝秦書，歲歲平安。
秦書捏著紙包的手指微微顫抖，點了點頭，“知道了。”
程年年最后問了秦書一個問題，不顧他的失神，然后轉身離去。
直到程年年轉身走出去很遠，秦書都無法回神，他如何回答她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程年年撐在門邊，語氣誠懇鄭重，“秦書，你真的覺得他不愛你嗎？”
秦書在心中低聲道：“我不知道。”
愛是多難解的命題啊。
程年年覺得也是，愛是多難的一件事情啊，比如此時此刻她就不知道怎么面對沈杭。
程年年走進寢殿時看著沈杭坐在床邊，程年年幾步走到他面前，然后伸出手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
很好，還是一如既往的帥氣。
程年年疑惑道：“沈淵沒揍你嗎？”
沈杭麻木道：“揍了啊。你知道一個大逼斗對孩子來說是多么大的傷害么？”
程年年想笑，但是忍住了，“我看你的臉上什么痕跡都沒有啊。”
程年年說著還上手掐了兩下，“不能是因為你臉皮厚吧。”
沈杭被逗笑，“當然不是，沈淵沒用力，不疼。”
程年年看他笑了，才放下心來，“所以你看他對你多好，你尋死覓活的就不對了。”
沈杭認錯態度極其端正，“是我的錯，不會了。”
程年年看著他，緩緩道：“沈杭，我和你商量一個事情。”
沈杭薄唇輕啟：“嗯。不準。”
“？”程年年見了鬼了，“我還沒說是什么呢？！”
沈杭直接道：“你要和秦書去漠山關是不是？”
程年年眨了眨眼睛，狗腿道：“陛下真是英明神武。”
沈杭點點頭，“嗯，但是不準。”
程年年表情頓時就垮了，“我保證，我和他就在外面考察一下，絕對做好防護。畢竟總要有人去探查一下吧，我覺得我還是有點防控經驗的。”
沈杭根本不為所動，嘲諷道：“可以啊，帶著我一起唄。”
程年年心中冷笑，“好呀，你和哥哥說啊。”
你看他讓你去嗎？
沈杭神色不耐，語氣有一點兇，“程年年，你是不是以為你只要一提沈淵我就會妥協啊？你是不是覺得他不讓我干的事情我都不敢做啊？”
“當然不是。”程年年摟住沈杭的手逐漸用力，“沈驚瀾，我比你想象中要了解你很多。你怎么會不敢呢？外人眼中都覺得是沈淵拿捏你，可事實上你才是拿捏沈淵的那個人。”
沈杭盯著程年年，不吭聲。
程年年道：“你當年借沈淵的勢力在西北埋兵線，后來事情敗露沈淵縱使生氣也替你在朝中和你父皇面前遮掩。你母妃因為太后而死，他因愧疚對你百般縱容溺愛，你怎么會怕他呢？”
“你不殺太后是因為怕沈淵與你就此疏遠嗎？沈驚瀾，你自己心里清楚，只要太后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天，沈淵他就對你愧疚一天，縱容你一天。”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太敢了。”
程年年一字一句道：“沈驚瀾，是你太入戲了嗎？裝的太久忘記自己原來的樣子了嗎？”
沈杭從不是乖乖小孩，從不。
沈杭厲聲道：“程年年，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同意的。”
程年年道：“沈驚瀾，總要有人犧牲的。”
沈杭問：“那為什么偏偏是你呢？”
程年年挑眉反問：“所以你為什么覺得，只能是你呢？”
程年年淡淡道：“沒有被扔掉的傳位詔書，被一級一級撤回的死令，輕易就給了郁懷景的虎符。沈驚瀾，為什么你要瞞著所有人做犧牲自己的準備呢？”
沈杭沒有想到事情敗露的這么快，他看著程年年，心里有些難受，強撐著回答道：“沈淵比我適合做這個位置，你輔佐他會不會更好。”
程年年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沈淵果然還是打得輕了。”
無數次在放棄和堅持的邊緣掙扎，沈杭緊繃的神經不敢放松，被無數人依靠的感覺太累了，讓他自己都無處安放。
程年年道：“兩年了，沈驚瀾。我的意思是，你做的很好。朝野上下都對你很滿意，即使在你荒廢朝政的一年里，也沒有人放棄你。”
“我不知道孤注一擲需要多少勇氣，可是我覺得現在的我足夠勇敢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告訴你父皇，說我愿意做你的謀臣。會告訴我的母親，我心悅今晚來我們家用膳的小殿下。”
程年年突然放軟聲音，“你真的很好，無關我愛你。”
沈杭眨了眨眼，身上去觸摸程年年的臉，“你說的是師大附中沈杭，還是如今的帝王沈驚瀾。”
程年年一頓，“你記得我？”
沈杭點了點頭。
程年年又哭又笑，“那你現在告訴我干什么，我會舍不得你的。”
沈杭伸手擦去她的眼淚，輕輕吻了上去。
其實沈杭沒有說的是，他的毒沒有解。
一直沒有。
沈杭恢復記憶的那天才恍然驚覺自己手里揣著這么大個定時炸彈。
他還在那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午后想，要不就不立程年年為后了吧，到時候萬一他死了，程年年背著個“前皇后”的名分還怎么嫁人。
他突然又覺得郁懷景很好，人活潑開朗，身上有爵位，和程年年又合得來，他會喜歡年年的吧？會對她很好，會保護她的吧。
他其實覺得林知秋也很不錯，翩翩公子，彬彬有禮，悶葫蘆也會喜歡程年年這樣明媚可愛的小娘子吧。林之遙也會喜歡這個天天帶他到處玩的嫂子吧。
他把自己私庫里的東西都列了一份表放在了程年年的書架上，程年年這個小財迷看了會高興的吧。
還有沈淵，他好好哄哄哥哥，哥哥也會幫他照顧程年年的吧。就算不是郁懷景和林知秋，哥哥也會幫他給程年年選一個極好的夫君吧。
沈杭覺得還是得選個像他的，這樣程年年這個愛恨都在一瞬間的人才不會忘記他，才會記住他，記他一輩子。
沈杭覺得，當個前夫哥也沒什么不好。
但他又覺得像他不好，萬一他死在了程年年最愛他的時候，程年年未來看著自己的夫君會不會很難過啊。
他不想她難過。
他希望程年年在沒有他的歲歲年年里也可以幸福美滿。
那個十七八歲夏天喜歡上的小姑娘，在這一輩子有無數個瞬間獨屬于他，他覺得很劃算。
誰知道呢，萬一他們還有下輩子呢？
會有的吧，沈杭想。
畢竟我這么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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