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57【夤緣入宮辦膳】
  如今李進忠住在甲字庫,十庫在太液池以西,離紫禁城有些距離。

  李進忠在傳諭內使的小轎后亦步亦趨的跟著,直到進了西華門,又一路向北,到了隆宗門內使才下了轎,然后吩咐他緊跟著,經義平門很快又倒了啟詳宮大門外。

  進宮有十年的李進忠,還從沒有機會來到后宮這里,更不用說面圣。他是知道陛下已有多年不見外臣,可見此次召見他,應該不是壞事,否則何必讓他面圣。

  李進忠心下稍安,只是依然有些忐忑,畢竟要見的是天下最尊貴的人,話該怎么說?禮數要怎樣才不會出錯?此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

  進了宮門,他大氣都不敢出,頭埋得低低的,連眼角余光都不敢亂瞄,只一路盯著前面侍者蟒紗的后擺。轉了兩個彎后,就進到一間說話都有回聲的大屋子里。

  李進忠緊張壞了,心臟砰砰直跳。腦子更是一片迷糊,屋子中有人在說話,但到他耳朵里就全是嗡嗡嗡。

  “李進忠,還不快跪下……李進忠?”

  半晌,李進忠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大膽!還不快跪下?”

  有人在他身后,往他膝窩踹了一腳,李進忠叫了一聲,“哎喲!”然后順勢就趴了下去。就這么一踹,也把他正在打鐵的腦子給踹醒了。

  “奴,奴婢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萬歲……”如此這般胡亂的喊了一通,其實他根本沒正經學過禮數,能這么喊,已是他認為最‘正確’的禮數了。

  有回聲的屋子此時卻安安靜靜,李進忠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他想自己這姿勢怕不是像一只癩蛤蟆?但不敢動啊,生怕一動,就會這樣被抬出去,然后五馬分尸……

  ————

  要是朱翊鈞知道此刻他的想法,定要笑死。

  他才解了手回來,就看見一只碩大的癩蛤蟆趴在大殿中,口中還呱呱的叫著,應是在說見禮之類的話——朱翊鈞突然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起以前他身邊有兩個小太監,都忘了名字,就常常誘著他‘胡作非為’。事后還被母后嚴厲的懲罰過,他也有悔過,還專門下了諭旨:賴圣母慈誨,今朕已改過,立逐奸邪,以后但有此等小人,即同舉名來奏。

  他知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是想他當一個好皇帝,就像父皇給他取名為‘鈞’——夫鈞者,言圣王制御天下,猶制器者之轉鈞也,其為義大矣,爾其念之哉……同樣是希望他成為天下圣主。

  只是,他其實并不想當那樣的好皇帝,只想隨他心意。他也并不怪母后與張江陵、馮保他們里應外合,但卻不能饒恕他們兩個!

  年紀漸長之后,他也漸漸懂了當初的自己,為何對作惡樂此不疲?因為人性中本就有惡,即便貴為天子,也不能免掉人性中的俗惡。做皇帝就非得跟圣人一樣?不能有情緒,不能愛好寫大字,不能寵喜愛的女人,不能大把花銀子,不能飲酒后割掉宮人的頭發,不能不喜歡皇長子,不能不聽言官的勸諫?

  朱翊鈞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撩起眼皮又看一眼像蛤蟆一樣的李進忠,這個人倒蠻像個‘奸邪’,要不要把他拖出去杖斃……

  “你叫李進忠?”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問道。

  “回爺的話,奴婢叫李進忠,直隸肅寧縣人,萬歷十七年入宮,先在孫太監暹的名下,后被派與御馬監劉吉祥照管,呃,如今已十個年頭……”

  李進忠在宮里的履歷甚是無趣,不過他居然敢擅自出宮,還跑四川,膽子夠大。

  “說說你為什么要跑邱乘云那里?”朱翊鈞又問。

  趴在地上的李進忠一聽,完了!這事連陛下都知道了,恐怕今天真的沒活路了。他頓時一急,急出一腦門的毛毛汗,想必此刻臉上也是五顏六色,好在臉朝下趴著沒人看見……

  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啊,李進忠心念電轉間,把心一橫,干脆實話實說,“奴婢入宮這十年,混的不好,每月俸祿都不夠拿來賭的,說實話還趕不上以前在肅寧當混混,至少那時啖嬉笑喜,偶爾還能鮮衣馳馬。但奴婢也知道,當混混沒有出路,也掙不來錢,所以才想博一個前程。進宮后,他們都瞧不起奴婢這樣的,又不識字,所以才被人稱為傻子,這些奴婢都知道……但奴婢就想掙些錢吶,然后,然后,找個老太過日子,不想被人家叫成棄物……”

  朱翊鈞聽得有些想笑,這他娘的也樸實無華了吧,找老太過日子?“咳咳,你還沒回答朕呢,為何要跑到邱乘云那里去?”

  “嘻嘻,因為奴婢想打抽風,”說出了那番話,李進忠就放開了,反正橫豎都是一刀,不如選讓自己痛快的方式,“他是同門師兄,單憑這層關系,至少不能落面子趕奴婢走,當時就是這么想的。至于抽豐……呃,抽稅嘛,其實小的以前也干過替人收稅的事,所以多少還是懂。不是小的吹,這行里頭‘規矩’多,掙錢是掙錢,關鍵是要好處講到明處,否則就要鬧事。”

  “哦?那你就具體說說,”朱翊鈞還真有些興趣了。

  “是,奴婢就說肅寧縣吧,當地有好些歇家,歇家其實就是‘包攬’,類似于礦稅的‘包稅’那種。各州縣的情況都差不多,無外乎就是老歇家和新歇家怎么重新分大餅,奴婢舉的例子有些糙,但話糙理不糙。本來一張大餅分三牙,來了一個新歇家,非得分四牙他得一牙,這就是矛盾。”

  “同理啊,陛下您派的礦稅使就好比新歇家,人當地的老歇家都這樣做了好些年,與官府、百姓之間已經很融洽了,首先他們肯定不愿這種融洽被打破,其次也不愿好處被分薄。但要是新來的又豪橫怎么辦呢?他們也肯定不會當面硬剛,只會是暗地里鼓動百姓鬧事,最好是一舉把新來的趕走,要是一下趕不走,就反復鬧,然后他們在面上充和事佬……這就叫軟硬兼施。”

  原來是這個道理,朱翊鈞心下有些了然。當初臨清鬧民變的時候,他就說那群刁民定是有人在背后煽動,否則以前怎就沒聽說鬧民變,反而他開始往外派稅使了就鬧民變?

  “但老是鬧民變也不好啊,鬧,就說明百姓沒活路,掙不了錢交不出稅,歇家也就收不上稅,到了官家那,該往上交的稅交不出來,又要被上面的問罪,輕則罰俸丟官,重則下獄論死……鬧可不會鬧出稅收來。”

  “呵~,沒看出來,你倒挺替他們操心的,憂國憂民?”朱翊鈞哼笑了一聲。

  “嘿嘿,奴婢人小肩膀弱,擔不起憂國憂民四個字。但不能竭澤而漁,這道理還是懂。總要給百姓活路才行啊,百姓有活路,才有稅源,一味的強逼,把人逼死了,與自己有甚好處?”

  “嗯,你有這見識,倒也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朱翊鈞贊了一句。要是陳奉有李進忠這見識,也不至于盡辦些蠢事,看來往后再派也要挑一挑人了。

  他又暗忖,要不然干脆就把陳奉撤回來,另換個處事老道一點的?不過沉吟良久,還是未拿定主意,一時又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朱翊鈞光想著撤換稅使,卻沒注意李進忠到現在還趴在地上。而李進忠呢,主子沒喊,他也不敢擅自起身,只是這樣趴著高低難受,就跟宮里懲罰犯錯的宮人那樣,在圣人面前直立彎腰,兩手扳著兩腳,還不許體曲,否則一頓界方亂抽。只要半柱香,人必眼脹頭眩,輕則昏倒,重則斃命……他現在也不遑多讓,頭老是沖下埋著,雖不是扳著,已有扳著那感覺了……

  “哎喲……嘶……”李進忠呻吟了一聲,動了動早已麻木的四肢。而朱翊鈞聽著響動,終于又把目光轉了過來,這才發現他還趴著呢。

  “呃……行了,退了吧。”

  這句不啻裊裊梵音,李進忠終于倏了一口氣,沙啞著聲音回道:“多謝陛下,小的這就告退。”

  只是他卷曲的雙腿早就酸麻,動一下都如萬蟻噬心。無奈,李進忠還得學蛤蟆,慢慢挪動兩腿,倒退著爬了出去……

  朱翊鈞一臉震驚,一直盯著李進忠倒爬著出了大殿,這……從沒見有人像他這樣學蛤蟆的!以前那御藥房的張明也是乖張的很,人家也沒裝過蛤蟆。

  待李進忠的影子完全不見,震驚了半天的朱翊鈞這才醒轉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噗哈哈哈……,朕怎么覺得這李進忠像張太監的徒弟?兩人這般相像……哈哈哈。”

  ————

  李進忠終于出了啟詳宮,人已經蹉跎了半條命,歇了好一會,才繼續跟著啟詳宮的長隨離開后宮禁苑。

  走到寶寧門長隨就止了步,獨讓李進忠自個兒出宮。當他走到西華門,正遇見形色匆匆的馬謙,在往宮里趕。看起來很急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何事。

  “謙哥?”李進忠叫住了馬謙。

  馬謙一扭頭見是李進忠,急忙剎住腳:“進忠,總算找到你了,快,跟咱家走……”

  李進忠一愣:“發生什么事了?”話還未說完,胳膊已被馬謙給拽住,然后拖著他就往西華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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