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60【沖齡二三事】
  李進忠大字不識幾個,又怎懂得品鑒詩詞?就好比讓牛嚼牡丹。

  不過他也聽得出來,老賈念的這首張太監做的詩,簡直就是拍皇帝馬屁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李進忠撇撇嘴,心中有些嫉妒:“斯文人就是與我等老粗不一樣,拍馬屁都能拍得如此清新脫俗。”

  “噗嗤……”老賈一下就笑噴了,“哈哈哈,我看你也不遑多讓,連罵別人是拍馬屁都罵的這么新穎別致!”

  他杯中還有酒,這下全都禍禍了。新換了兩只茶盞來,又重新斟滿。

  “那后來呢?繼續講啊……”

  這會老賈不講了,他笑吟吟的端起酒盞邀他一飲而盡,“別著急,先喝口酒潤潤嗓子,再聽我慢慢道來。”

  “切~!老賈,你再這么喝,要醉了。”

  “不會,咱家心里有數。”

  李進忠不再勸了,也跟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又斟滿。

  “后來……張維因見張守義這種小人怙寵生事,張鯨等人眈眈未艾,欲求退。而那時他又受了傷,就在思善門外的直房調治了半年,后萬歲爺才準他私家調治。回了家以后呢,裒(聚)法書(法帖)秘籍不釋手。幾年前咱家去看他時,雙眼幾乎已盲,但凡聞有新書,必買來,再令左右念給他聽……”

  說至此處,老賈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眸,仿佛又陷入深深的回憶里……半晌,李進忠沒聽見他再有動靜,伸手戳了戳。

  “嘿,這老家伙!”李進忠啞然失笑,“居然睡著了……”

  老賈睡著了,還扯起了呼嚕,把李進忠晾在一邊。

  “得!還說自己有數?”李進忠大無語,抱怨兩聲。末了還是把他攙扶起,扶進里間,擱在床上,俯身為他褪了鞋,又抽出鋪蓋幫他蓋上。

  安頓好了老賈,李進忠便離開了小院,臨走前又把還有酒的酒壇一并帶走。

  先回了一趟他的住處,放下酒壇,又重新換了一身青帖里,鋼叉帽,白色麂皮靴,腰間束角帶,再掛上牌穗、刀兒。牌穗內懸牙牌,刀兒亦用銀鑲鯊魚皮為鞘,以紅絨辮束于牌穗之上。如此以昭近臣之寵。

  收拾停當的李進忠很滿意這身,左瞧右瞧沒有發現什么不妥,然后出了門。出門信步來到懷公橋,過橋即是懷公門,入門折而向南,是一條長長的夾道,在英華殿和隆德殿的兩墻之間。

  英華殿所供乃是西番佛像,而隆德殿在每年八月中旬前后,最為熱鬧。

  因為此時亦是朱翊鈞的圣壽,每遇圣壽節,于隆德殿大門之內,都有數十人習跳步叱。戴方頂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還有一人在后,執大鑼,其余皆左持有柄的圓鼓,右手執槌齊擊之,緩急疏密,各有節奏。再按五色方位魚貫而進,視五色傘蓋下誦經者以進退,若舞蹈,跳三四個時辰方畢。

  兩墻之間的夾道一路暢通,李進忠走在這條道上,不疾不遲——這一刻讓他感覺很特別,耳邊傳來的是裊裊佛音,又夾雜著緩急疏密的節奏,仿佛行進中的每一步皆有和風吹過……他莫名其妙的就想起秋月曾說過的一句話:‘無’自有‘無’的解脫,而‘擁有’亦有‘擁有’的煩惱。

  路的盡頭是紅墻,那是慈寧宮最北的宮墻。行到此,李進忠突然咧嘴一笑,笑得肆意——不不不,所謂‘無’,并非解脫,而是煩惱;擁有?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因為他從來就沒擁有過什么。世間萬物其實只有一個理,他與秋月,并不在同一個位置上。

  順著慈寧宮的外墻包一圈,很快就能找到北司房的大門,北司房就是文書房,李進忠來這里要找劉時敏。

  ————

  一見李進忠,劉時敏嘴角一勾,勾出輕蔑——多可笑,這廝腰上還掛刀兒,是生怕別人不知他是近臣有殊寵?但他怕是不知司禮監從來不屑什么抹布、刀兒,無需以此昭近臣之寵。難道他不知,除了他這里還有誰是帶了刀兒的?

  李進忠似完全沒看到劉時敏臉上的輕蔑,他笑嘻嘻的行禮:“劉師兄好。”

  劉時敏回了一禮,算是打了招呼,隨后回到桌案坐下。他忙得很,才沒時間理會那個傻子。

  今日通政司的封本都到了文書房,常云已命人一一拆開封本,并口占注語略節,而劉時敏在旁充寫手,草擬文書單。

  他正專注于此,沒留意李進忠已站在他身后,除了聆聽別人口占注語,還時不時瞟一眼劉時敏,及桌案上的各種通本。

  李進忠不識字,但聽他人口占注語,十分內容倒也能猜到一二分。其實常云一直在暗自關注他,他是陳矩的掌家,自然比別人知道的多一點。

  他算是默許了李進忠來文書房旁觀,盡管這顯得十分不合規矩。好在這人還懂規矩,并沒有亂插嘴,亂插手。文書房可是一般人能進的?這里過手的文書事關國家大事,豈容半點馬虎。

  文書單草擬完畢,然后那些本會裝在匣子里,又有專門的捧匣者,將匣子請至隆宗門以北的司禮監直房。原本是協恭堂,只是隆宗門以南連同協恭堂皆在大修,而司禮監諸公的司房暫時挪在了北邊直房。

  每日申時,田義會來過司房看文書,其后是秉筆陳矩、隨堂成敬,挨次細看。先看文書房的外本,次看監管文簿文書。他們每人又有掌班、司房等十數名近侍,但入室看本,從來都是將親信留在外面,不得入內。

  還有閣中封來的票本,亦是在文書房拆開,然后同外本一樣,送到司禮監直房。捧匣者在宮中也有一間直房,對應夜里的文書轉呈,朱翊鈞覽過的文書由仁德門門縫里遞出,再呈至文書房,并該班的公公看過之后,交與掌文書近侍、寫手,從新開寫停當,于五更攢點宮門開后,將這些文書再捧至司禮監直房的各家復加查看,有通本若干,批紅該發若干。

  李進忠看了一天這文書房的流程,大致有了印象。他不識字,確實好些事情他不明白,但勝在記性好,可以彌補一些欠缺。

  其中有一本他記得尤為清楚,是湖廣守備少監杜茂以地方鼓噪為由參劾直守人員,萬歲爺以地方兵備府縣等官不行禁戢必有主使,令各降一級。于是吏部擬降調湖廣副使萬振孫廣東參議……但萬歲爺認為湖廣各官縱容生員倡亂激變,坐視規避,奪去萬振孫職務,令其為民;王禹生、鄒光弼各降三級,調邊方用。于是吏部再擬降調王禹生貴州貢陽府通判;鄒光弼貴州按察司照磨。萬歲爺怒其各官黨護,隨后兩人俱奪職。

  李進忠十分震驚,震驚這湖廣民變,但地方官卻如此縱容‘鬧事者’;還震驚陛下對于所派內使的袒護……那日見陛下時他所說的話似乎已經應驗了:新歇家要分利益,老歇家卻鼓動百姓鬧事以期趕走新歇家,不讓其分。

  既然湖廣已到了這種地步,別處呢?是不是情況也差不多的?

  李進忠所知道的不過是些碎片一樣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揣測,具體情況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想了想,還是把疑問先放到肚子里,眼下有另外一件事他要先去做。

  ————

  兩日后,大學士趙志皋、沈一貫上揭以恭遇圣節。親、郡王等,天下文武衙門進賀表文皆送司禮監收進。禮部以圣節廟期,請皇上御文華殿受百官朝賀,不報,后又免百官朝賀。

  這日的李進忠請了假,得空又去了老賈那里,提了兩壇好酒然后出了宮。走北上門出,北上西門,過金鰲玉蝀,出西安門,再乘上小轎經西安門大街往北,上西單大街至鳴玉坊的箔子胡同(西四北三條)。

  陳矩的私宅也在箔子胡同,在陳矩私宅的旁邊是太監張維的宅子。李進忠下了轎,來到大門前叩門,稍事,就有門子來開門,問清來意通報后他就進了宅子。

  一路隨下人來到主人書房,這里竹林清幽,鳥鳴啁啾,讓人頓生安詳之感。李進忠也放輕了腳步,在書房外等待片刻,就聽里面有一管喑啞的聲音說道……

  “快請客人進來。”

  李進忠遂跟著仆人進到書房,手里還提著酒壇。

  書房格外樸實無華,也并無什么名貴的珍玩字畫裝點,唯有滿屋氤氳著墨香。

  “請到這邊……”那喑啞的聲音又在東次間響起。仆人隨即道:“客人請這邊走,老爹正在濡筆。”

  李進忠頷首,又跟著進了東次間。抬眼就見一清雋老者在條案前站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著一只吳興羊毫,筆端飽蘸墨水,而條案上已鋪陳了二尺見方的陳清宣紙。

  這一刻,李進忠也屏氣凝神,不愿打擾這位老者,只在心里奇怪——老賈說這位張太監不是眼盲了嗎?可他怎么還能提筆寫大字?真眼盲還是假眼盲?

  他仔細端詳這張老太監,只見兩眼半閉,而眼皮下的黑眼珠子似乎變成青白。看來眼盲是真,李進忠暗忖,不過眼盲還能提筆寫行草,那確實有些厲害了。

  李進忠心生佩服,他向來都佩服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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