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予之(二)
  城內已沒什么有火光,薛凌摸著路,跌跌撞撞走回客棧里。先去馬廄里看了一眼,覺得草料著實不錯,才爬回樓上房間,栽倒在床上。

  酒意上涌,分不清是胃里灼熱,還是心頭怒意難平,只覺得口干舌燥,連喚小二送了好幾次茶水仍不得解。

  她至今還沒弄清楚為何父親死在獄中數日才被公開,又逢人對薛弋寒之事無半點不平。

  輾轉難眠到半夜,薛凌握著劍穗上兩只兔子,仍止不住問自己:

  “這個世道,何時成了這樣。

  既然成了這樣,還能成什么樣?”

  問了千百遍,終于有了回響。身體里血液涌動處,每一寸都在咆哮:“怎能獨我一人伸手不見五指,干脆讓世人都瞎了眼。”

  遙遠京中霍府,霍云昇終于能把兩只眼睛都睜開,雖然房內早熄了燭火,但好歹不是剛剛那種化不開的黑暗。

  他罕見的做了噩夢,夢里看不清面容,只一雙紅了的眼眶格外引人注目,站在那里字字錐心:“我薛凌,文從三朝太傅,武隨定國將軍。今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諸位睡覺,且不要忘了睜著一只眼睛!”

  轉而場景一換,他被困在某處山谷,崖上有人拿著弓弩直指自己項間。那種凜冽的寒意,驚的他腦子一激靈,馬上跟自己說“是夢是夢”。偏眼皮沉重,廢了好大勁,把右眼睜開一條縫,又在滿身冷汗中掙扎了好久,才把左眼也艱難睜開。

  在床上躺了片刻,人完全清醒過來,懼意才勉強消退。

  霍云昇摸了摸床沿,記憶已經有些遙遠了。何況他和薛凌也沒打過幾次照面,此時此刻,就算站到自己面前,也未必就認的出來。偏那幾句話實在太過深刻。

  有時候回想,他不是不覺得后怕。但薛凌真的就如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霍家動用了一切手段,都再沒找到這個人。

  他是霍家長子,霍準一手栽培出來的御林將。隨著六皇子登位,更是少年意氣巔峰。仿佛世間之事,盡在股掌。

  最初追殺薛凌之時,曾覺得此人不過如此,若不是皇帝和爹再三交代,他怎么可能親自出馬。三四次交手,也不見薛凌有什么特殊。連幾句狠話都說的哭哭啼啼,叫人發笑。

  可等宋家行刑當日劫囚一事,才真正有了心中刺。他算著薛凌可能會來,早早做了準備,竟然還是沒抓住那個劫囚的人。而后宋家兒子也就此失去蹤跡。

  他顧不得平息皇帝怒火,雖然也沒什么可平息的,畢竟當今那位巴不得霍家出點啥事。夜以繼日的帶著人守著這座城,風吹草動立即過去查個人仰馬翻。

  沒有,什么都沒有。他失手了一次,那一次可以說窮寇莫追。數日之后又失手了第二次,這一次,是鬧市劫人,于天羅地網中全身而退。雖然這兩次未必就是同一人,但又有誰能肯定不是呢。

  既搜不出被劫走的宋滄,也找不到薛凌,霍云昇就加強了霍府守衛,一心等著薛凌自投羅網。前幾月,確實有異,可什么都沒抓住。然后,一切就歸于平靜。

  仿佛薛家從未存在過,連父親也不在惦記薛凌是否還在逃。日子一天天的過,那場獵殺也從自己的記憶里退卻。

  直至今日,大夢方覺。原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這八個字早已是跗骨之蛆。

  世間何來鬼神可懼,唯人心稱得阿鼻刀山。

  薛凌半夜睡去后,就睡得極沉。第二日小二敲門才醒。

  本是計劃著一路趕到平城,她只要了一晚客棧,睡到日頭三竿還不起,店家就忙不迭的來趕人。

  薛凌趕緊遞了銀子過去:“實在不好意思,昨兒耽擱了事沒辦完,勞煩小二哥再幫我續一晚,順便送些點心來,剩下的請你喝茶。”

  她身上錢多,出手也不看數目,小二眉開眼笑的出了門。

  此家客棧開在比較熱鬧的街上,推開窗,街上人流說不上來往如織,吆喝聲也算此起彼伏。薛凌干脆坐上窗臺子看。

  這下面的人,是不是也在心里想著薛弋寒該早些死?

  小二送來的是幾個羊肉餅,配著一壺滾燙的馬奶茶。三兩下吃了,薛凌下了樓,走到街上。買了幾件毛皮衣物,又添了些適合存放的干糧,外加一副上好的弓箭。賣家自夸,連野牛都能獵。

  薛凌摸著弓,又來來去去的逛了好久,撿著自己喜歡的玩意買。晚間仍舊歇在寧城。

  可能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她來此,原是想要個結果,此刻,卻只想要個開始。

  第二日早早就起了身出發,因平城南門朝向是梁國境內,北門外才是胡族地頭,薛凌又特意繞路到了到北門城外。

  看見城門輪廓之時,日頭已開始西斜,薛凌馭馬放慢了步子,緩緩走的近了些站定。白衣赤馬,此地風大,袍子被吹的獵獵作響。

  平城的城門,似乎被加高了。那些石頭上,火燒的痕跡,還未完全消失。

  城門上的守卒也發現了這一人一馬,大聲喝道:“城下何人。”

  樓高,城上城下的人皆相互瞧不清臉。相互對峙了少卿,見薛凌不答話,又扯了嗓子喊“城下來者何人。”

  終于看夠了,身后是昨日買來的獵弓。薛凌取出來,搭上箭矢,努力瞄著城墻上面插著的一面小令旗。

  弓箭不適合近戰,平時練習又多是草把子,她不喜歡的很,就是跟魯文安出去巡防獵黃羊才帶著。這兩年不碰更是手生,瞄來瞄來都覺得準頭不好。

  這般動作在上頭的人看來,已是明顯挑釁。派了人去稟報,但沒做什么反擊準備。幾個守卒湊一起站那一臉不解的盯著薛凌。

  說攻城吧,這一個人能做個啥。說不是吧,這彎弓又是什么意思。

  寒芒終于還是劃破長空,正中一面旗幟,力道之大,直接把飛揚的布條帶起釘死在身后墻上。

  薛凌看的開心。這個城,是平城沒錯,但不是她的平城。

  扔了弓,也不管城墻上還有人問話,自顧自拍了馬轉身離去。

  魯文安剛去撒了泡尿,上來就聽說了這件奇事。站到邊緣處一瞅,剛好看見了他的崽子消失在眼前。

  其實看的不清晰,那個人騎在馬上,已經走的遠了,只能看見個巴掌大的背影。

  可那一定是他的崽子回來了,他等了兩年的崽子。

  他飛奔下城樓要追出去,可惜他早已不是鎮北將軍的心腹大將,他只是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卒子。門口有人把他攔了下來:“恐是有詐,先別追出去。”

  “滾你媽的”,死了好幾年的重劍無鋒,又重生在平城。

  他落水之后丟了薛凌,他只能聽別人說薛弋寒已死,又沒趕上去救宋柏滿門。他什么都來不及,只能沿著那條河岸,翻來覆去的找他的崽子。

  薛凌不會浮水,他是知道的。可他沒辦法,他從春找到第二年盛夏,上百里河道沿岸盡數走了三四遍。

  最后,又像條狗一樣爬到了平城。他的崽子若還在,肯定回平城了,肯定會啊。

  打倒了十來個攔著的人,魯文安就趕緊追出了城。但門外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接著就是兩三日不眠不休,都沒回城換馬,看馬體力不支就下來,自己走著,等馬歇夠又漫無目的的轉。

  只是,他什么也沒遇見。甚至于,他去了當年找薛凌之時遇到狼群的地帶。然而天寒地凍,連狼都沒了。

  他這個副將,丟了兩個將軍。

  而薛凌,丟的是僅剩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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