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儒冠(十三)
  其實她明白的,她明白齊清霏根本不可能會答應自己回去。但凡她能答應,怎會有這一屋子愁云慘淡?只是齊清猗實在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還能說點什么,只能繼續絕望的勸:“清霏,姐姐送你回去吧。”

  她合著滿臉眼淚,接二連三的重復這句話,到最后分不清是在勸齊清霏,還是在哀求,求著齊清霏原諒她作為一個長姐的無能為力。

  只有齊清霏原諒,她自己才能原諒自己。原諒自己這三年得過且過,原諒自己貪圖安逸,原諒自己對齊家的水深火熱一無所知,原諒自己為了那個孩子,一手將薛凌帶進了陳王府。

  而薛凌,將宋滄帶給了齊清霏。

  她忽然就理解了齊世言。

  她知道阿爹與先帝是有君臣情分在的,她知道阿爹對幾個女兒從來舐犢情深,她什么都知道,她唯獨不知道,今日這樣的場景,阿爹經歷過多少次。

  然而齊清霏太小了,她才剛剛及笄,又被齊家養在深閨。小到她無法分辨事態急緩,只能從人最基本的喜怒哀樂去判斷結果,正如她曾經對薛凌說的那樣,見著齊清猗永遠都是笑著的,雖是看著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可那終歸是個笑容。從來只會笑的大姐姐,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哭的淚如泉涌。

  但凡能再撐一撐,誰愿意哭呢?

  于是,齊清霏終于明白,齊府門上的那把鎖,鎖住的不僅僅是一座宅子。

  她放棄了掙扎,也不再講話,任由齊清猗抓著自己,最后伏在自己肩膀上哭的抬不起頭。而她幾日未曾用飯,根本沒力氣扛著一個人,只能死死的將身子抵在床頭。

  銷魂蝕骨的滋味,凄厲到極致,反倒成了一種百回千轉的美態。床架子上硬木雕花輕易透過夏衣,于后背上硌出諸多青紫印記來,在大片雪色間盡態極妍。玉骨冰肌生香處,為誰偏好說風流。

  那日城外一別,她從未見過蘇哥哥了,連下獄這么大的事兒,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

  等齊清猗終于哭夠了,兩人在床邊坐著無言良久,只聞嘆氣聲寥寥。終是清霏先開了口道:“不要緊的,大姐姐。”

  她說:“不要緊的,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其實個中往事,齊清霏一概不知。三兩日前,她還尋死覓活的逼著齊清猗,可這會也就一句“不要緊的”。甚至哄著齊清猗拿些飯食給她。

  人間事,我見你笑著,還以為此事輕而易舉呢。殊不知,我哭,固然是行至窮途,你笑著,怎么也是走到末路了?

  齊清霏終未答應要回去,卻不再纏著齊清猗。只說自己絕不胡來,但也絕不坐以待斃。齊清猗猶豫再三,便把薛凌的身份細細講了一遍,叮囑齊清霏其中利害關系,隨她去了。而自己的腳,則跨到了江府上。

  她與蘇夫人雖不謀而合,各自計較卻又不同。蘇姈如能毫不避忌將“薛凌”二字寫的明晃晃,是因為了解江家當年與薛家諸多過節。而今薛家的人要成為江府的兒媳,里頭總有些東西值得思量。只是以前用不到這層關系,蘇府也就懶得去花心思,今兒個要用了,方才拿出來好好捋捋。

  薛凌是以齊三小姐的名義定親,如果江府知道齊三小姐是薛凌,那當年之事皆是局,這個把柄應該足夠讓江閎去保蘇遠蘅。如果江府不知道,那江閎對這個毀了他大兒子一條腿的人應該記憶猶新。拿薛凌的命去換蘇遠蘅,這筆生意,江府應該也不會拒絕。怎么看,江府這條路都值得鋌而走險。

  于是,蘇銀趾高氣昂的踏進了江府,略微裝腔作勢,江閎自己提到了薛凌。他老奸巨猾一輩子,估計也沒想到,蘇府其實并不知曉他跟薛凌究竟是何種關系。

  蘇姈如是知過去,而不知現在,齊清猗則反過來,她因著江玉楓的緣由,知道現在薛凌和江府牽連頗深,卻不知道三年前江薛兩家恩怨。那時候,魏熠剛剛身殘,她終日以淚洗面,深居簡出,對門外是非一概不聞。

  本該早些找上江閎的,可惜齊清猗對江府成見頗深。江閎是先帝選的太子重臣,江玉楓是魏熠的異性手足。可這兩年,陳王府和江府什么光景,她自是心里有數。明面上不說,心里又怎能毫無顧忌?

  且好些日子前,江府便送來個跟薛凌差不多身量的小姑娘。只說是幫著打理大婚事宜,實則話里話外都在暗示要代替齊三小姐上花轎,語氣之間似乎還有些威脅味道,讓齊清猗閑事少管。

  若無蘇凔這檔子破事,她真的閑事少管。權當府里沒這個人,更加不在意底下一天天備著的什么花轎喜酒和陪嫁。反正那姑娘安排的頭頭是道,甚至都懶得來請示她這個正牌王妃。

  然而她找了兩三日仍未有薛凌下落,齊清霏已不再尋死覓活,只每日早出晚歸。雖不知在做些什么,卻是滿臉塵灰。夜間也是紅燭整夜不滅,整個人看著比前幾日絕食還要憔悴些。

  這個模樣卻讓齊清猗更加心疼,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強迫自己扣開江府大門。昔日她咄咄逼人問江玉楓,江府娶薛弋寒的女兒是打的什么主意。今日找上門,卻多少有些戰戰兢兢。終歸她是個女兒家,不曾與外男,還是這樣的重臣針鋒相對。

  且齊清猗唯恐江閎咬死了不認識薛凌,她固然是因為太缺乏處世的經驗,所以缺少了一點蘇姈如的那種膽氣,敢令蘇銀強壓江閎一局。更多的,薛凌是齊府的三女兒。深究起來,江府會不會怎樣很難說,反正齊府肯定是完了。

  因此,“薛凌”二字被小心翼翼的融入筆墨,蜷縮在一副丹青的角落,與蘇府那張耀武揚威的描金箋截然不同。

  然而正因為蘇銀已經來了一劑猛藥,齊清猗這碗茶,江閎才咽的下去。若早上那么一時半會,沒準三個人還真坐不到一起。就像齊清猗想的那樣,江閎拿不準蘇府跟薛凌是個什么關系,卻對齊府的光景門兒清,他根本不懼齊清猗把薛凌的身份抖露出來。這會見面,無非是想看看,能不能從齊清猗嘴里了解一下薛凌和蘇府的事兒罷了

  沒想到,他了解到的,是他媽宋府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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