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不知春(十二)
  無怪乎薛凌火大,薛瞑亦是一瞬狠了臉。早知此話惡毒,當場就要撕了,哪會拿回來遞給薛凌。可見太過恭敬也不好,若先行瞧過一眼.....

  他彎腰拾起,沉聲道:“可要我送回去。”

  薛凌出了兩聲重氣,看著是要發作,終卻一瞬歇了力道,不耐煩道:“算了算了,別管他了。”

  薛瞑不答,臉上明顯有些氣不過,手上帶力,將一張紙轉瞬搓成個豆米大小的紙團子。薛凌倒要反過來勸他道:“算了算了,他以前幫過我大忙,我卻...”

  她一扭頭:“算我欠他,算了算了。”

  薛瞑心中念頭已過千轉,聽她這么說,也只能壓壓便罷。有時候想想,他還是不懂薛凌心思。今日之勢,何須活的這般辛苦。

  心善固然好,太過心善,不過是為難自己罷了。但憑她一句話,壑園的人大可將個陶記掌柜切成十七八段。

  分明她也厭煩,可她說算了。

  算了便算了,但凡肯算了,日子湊活著就過的快。這一算就是四五日過去,可能司天監的一幫神棍祖宗顯靈,這幾日俱是紅日高照,艷陽如火,樹上新葉跟變戲法似的,早上還沒見著呢,晚上已是綠的像翡翠。

  薛凌自看上那匹良駒,五日倒有四日往城外溜達。黃沈兩邊事都有了個大概結局,逸白巴不得薛凌醉生夢死,連每日朝事都少報了些,只說無大恙。

  這句無大恙本不是扯謊,薛凌心里清楚,也懶得多作計較。唯一特意問起的,是蘇凔之事,原這位狀元爺傷痛難愈,又逢姑母新喪,特告了假,要休上一月。

  薛凌想著暫時用不著這呆子,而且人已告了假,強行將人塞朝堂上去更易生變,干脆由著他躲清閑,就再沒過問。

  另來卻是霍云婉關心的那只老虎,終于從林中跳了出來。薛凌本以為魏塱還會刻意拖一拖,沒料得這蠢狗怒不可遏,在黃家發檄文第三日后要求即刻兵往垣定,不惜一切格殺逆賊。

  他還沒完全失智,沒讓那一萬人馬往垣定赴死。而是一面將抽丁范圍過大,一面從西北涼州三城調兵五萬回京討逆,原住則抽丁補缺,以備西北戰事。

  而今安城戰事一日急過一日,要從西北抽兵,毫無疑問,魏塱將虎符放了出來。一證自己天家正統,二免有人聽宣不聽調。

  拿著虎符去接權的,乃原京中都尉涂山慶,現封招討使大將軍,持令前往,奉旨討賊。

  造出來的假兵符,是真的。

  仍是逸白親自來報的這事兒,他多少有些壓不住心中喜悅。彼時薛凌剛從城外回來,沾了滿頭早山梨花味,只回了句:“是嗎,能用就好。”

  這也太平淡了些,逸白心里忐忑,又聽她道:“反正現兒個還用不上,別惦記了。”

  他便又習以為常,這位薛姑娘是這樣的。說的好聽就是豁達,難聽便是顧首不顧尾,一日日先緊著眼前快活。

  不過,這樣的人其實也是極討喜的。他想起霍云婉曾若有似無的試探:“這位薛姑娘,似乎和咱們疏離的很,你怎么看。”

  逸白對霍云婉忠心不二,但看薛凌也還算順眼,答的極公正:“薛家姑娘在外和旁人也是極疏離的。想來是常理,她非京中之人,少年橫禍,太過熱切,才是反常。”

  霍云婉亦是對這個男子信任非常,想了想笑道:“我看也是,罷了罷了,但求同路,誰還管能不能同歸呢,走一程是一程吧。”

  這說法,分明也是個顧首不顧尾的。

  顧首不顧尾未必是什么貶義,墻頭蘆葦才憂風憂雨,胸有成足的,多是一腔豪氣喊著兵來將來,今朝有酒先醉著,愁什么明日事。

  他回薛凌道:“雖是用不上,終屬意外之喜,小人什么時候才能學得姑娘這般喜行不怒于色。”

  薛凌擰著眉頭看他一眼,緊催著人趕緊走,別耽誤她找樂子。是日含焉也好了個透,春光往臉上一撲,又復往日笑靨。

  都是喜事,待逸白走了,薛凌歪著腦袋想想,都是喜事。她抽了個空檔落筆,趙錢孫李四個字寫的龍飛鳳舞。

  二月初五日晚,垣定傳消息來。討逆軍對與黃家正式交兵,出師不利,約三千余人踏入垣定城外埋伏,援軍一直沖不進去,又過三日,初八晚收到消息,傳其悉數覆沒。

  此刻涼州營里才剛剛點卯,準備拔營起征,往垣定趕。而近京抽丁兩萬余人已經造冊完畢,算起來,足足二十萬之眾被拖入這場不明不白的戰事里。

  薛凌揮手讓傳話的人出去,心下更添得意。春風得意馬蹄疾,她只需醉生夢死等著,等皇帝和黃家斗的你死我活,沈元州和拓跋銑來個兩敗俱傷。

  壑園已經在著手囤糧買銀之事,養將在心,養兵在糧。她是薛家子,先奪了人心,又有錢銀敵國,可四處招兵買馬,再捏著一塊兵符在手,何愁不是最大的贏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連數日都見薛凌頭上石榴花艷艷如火,襯的人臉上紅光滿面,氣色極佳。

  含焉剛巧來送今日的賬目,在一旁打呵欠,佯裝抱怨:“怎么近日園里賬目多的算不清。”

  自她病愈后,薛凌便一直讓她看著壑園里賬目。逸白在各地暗暗囤糧,往來疏忽不得。她既交代下來,含焉自是一力擔承,毫厘都過的仔細。

  大概是人一忙起來,別的都往干凈。她再沒問過薛凌,上元節京中生亂,蘇姈如究竟是怎么被牽扯進去的?

  壑園養著那么多懷胎婦人是為了什么,生下來的嬰兒一夜之間又去了哪?就好像發了一場高熱,人就失憶了一般。

  她只記得去年胡地盛夏,水盛草豐,羯族小王爺立馬揚刀沖著自己來,薛姑娘在千鈞一發生了手。她再不是胡人羊圈里的敖吉高,而是京中秀樓端坐的姚姑娘。

  逸白初對于含焉要看賬一事略有疑,薛凌道是自己總要算的清楚些,也好提前有個數,別以后仗打起來了,吃都吃不飽。他便再沒多問,終歸以后,薛姑娘是要西北的,霍家姑娘也打算給。

  薛凌興致高,耐心也足,含笑道:“亂世啊,亂世就得囤糧,可不得多囤著點。”真是難得見她說軟話:“辛苦你了。”

  含焉頭搖的飛快,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歡做這些事。”做了這些事,她就可以理直氣壯的當壑園主家,而不是寄人籬下的蠢貨,當真是喜歡。

  二人說話間,薛瞑進來湊到薛凌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薛凌想了想道:“無妨,就你去吧,我想個由子就好。”

  含焉識趣,來回看了二人幾眼,笑道:“我還有些本子沒清,先回去瞧著吧”不等薛凌答話,轉身先出了門。

  薛凌笑笑,指了指桌上紙條,示意薛瞑先看。薛瞑依言拿起瞅了眼,說的正是討逆先頭兵全軍覆沒的事。

  他從未學過這些調兵遣將的東西,這段時間聽薛凌與旁人分析的頭頭是道,欽佩之余又難免有所不信,直到此時,一切恍如讖言應驗,越發將薛凌視若神明。

  他捏著紙條沒放,輕道:“你真是,料事如神。”語氣里不僅僅是夸贊和艷羨,還有一絲絲氣餒,眼前花高不敢望。他本覺自己和薛凌天差地別,現更覺根本不能對比。

  薛凌不知其心思,但見他自愧弗如的模樣,本想故作謙虛,卻藏不住傲,驕道:“也說不得料事如神,我本以為,魏塱要拖些日子。只要他拖著.....”

  她眼珠子咕嚕轉了一圈,沖著薛瞑招手,等薛瞑湊上前,悄悄話般道:“我若是魏塱,我就一直拖著,一直拖一直拖,我就賭黃家與胡狗都不想先動手。”

  說完一挑眉,退后兩步轉身往書桌前去,邊走邊笑:“可惜了,這蠢狗經不住罵,蠢的啊,蠢的.....蠢的....”她搖頭晃腦半天,好像想不出有什么東西來比喻魏塱的蠢,反正狗肯定比這個畜生聰明。

  薛瞑秉著呼吸,覺得昨日城外那株晚梅香的實在過火,不過是衣角沾了些,從幾十里外的山坑香到壑園,今日還撩人心智般的持續裊裊生香。

  他懷疑是不是薛凌折了枝藏在身上了,定睛瞧,明明薛凌腦袋上插著的,只有一從無香石榴而已。

  他張口結舌,想附和著說確實蠢了些。哪里是天子蠢了些,是整個天下蠢了些。世人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姑娘之萬一。區區皇帝,算個什么東西。

  但他尚未出聲,薛凌已然想起了魏塱蠢的像個什么東西。她轉過身來眉飛色舞笑:“不僅蠢,還不聽勸,孫子兵法有言,主不可怒而興師。你瞧這蠢狗,是不是不聽勸。”

  薛瞑口鼻里皆是晚梅清氣,溺于馥郁不可自拔,僅有的神思拉扯著脖頸連點頭數下。他本也無需在聽薛凌說啥,總而,她說的,都是對的。

  薛凌眉眼瞇成一條縫,道:“你說的事兒,明兒我知會你,去歇著吧。”言罷心滿意足甩頭轉了身,揮手示意薛瞑無需再站著。她倒是察覺出了些親近,覺著此人跟魯文安似的,真真是個好相與。

  確然是個好相與,可惜魯文安旁邊有個薛弋寒站著,壑園里,只得一個薛瞑而已。所以沒人提醒她繼續往下背。

  明主慮之,良將惰之,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

  魏塱非明主,她也,不是個良將。

  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復存,死者不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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