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不知春(二十二 )
  這人間諸事,細枝末節,七彎八繞,能到的,怎么都能到。不能到的,始終是到不了。

  因蘇姈如死了,再往隱佛寺是全然走的壑園路子。防著往日熟人不中用,逸白特遣了個婆子跟薛凌一道兒走著。一身的姑子打扮,不茍言笑,與薛凌見禮后便如一截木頭坐著。

  薛凌心中不快,實沒工夫管這婆子如何。也是上了馬車便獨自將臉轉向窗外,微撩起簾子,將人埋在風里。

  倒是趕馬的張二壯仍如往日多嘴,才離了壑園門,就追著問“怎么天都要黑了,姑娘要往隱佛寺去”。

  她面色不佳,只誰也瞧不見,頓了片刻語調活潑道是自己認了個佛家仙緣,趕著良辰吉日往寺廟里住住。

  張二壯聽得興起,夸了數聲菩薩心腸,又問佛祖能不能保佑人多賺些銀子,他想做些買賣,正缺本錢。

  車廂里還是寂靜了片刻,才答:“張大哥缺多少本錢,我回去拿與你便是,何必求佛祖呢。”

  他實沒想到薛凌會接這話,愣了半晌道:“這.....這...這怎么敢。”像是在打消自己念頭,又連說了數聲:“這可不敢,可不敢。”

  薛凌掀了些簾子,傍晚涼風席卷進來,她無所謂張二壯要干啥,總不過百十兩銀子,還不夠張棐褚拿來的盒子墊底。

  贏家總是該給跟莊的散錢,現兒個她是贏家,張二張不就是那個跟莊的么。只管吆喝的響亮些,千兒八百也給得。

  可惜張二壯恍若突然喉嚨長了膿泡,一路再沒發出過任何聲音。直到隱佛寺后山,方恭敬喊著,請薛凌下車。薛凌伸了伸手,示意那婆子先下。婆子倒也不客氣,起身便掀了簾子。

  薛凌自提了那籃黃紙,跳下馬車對著張二壯笑道:“你回去找白先生支銀子就行,就說是我說的。明兒午時再來此地接我,若我還沒回,你就多等些時候。”

  張二壯躬著身子,再不似往常自在,來回囁喏還“怎么敢”。薛凌提了提籃子,笑道:“我送與你的,一定要取了才是。”說罷轉身進了門,那婆子自也跟著。

  身后張二壯站了許久才架著馬往回走,一路糾結不已,既舍不得不要,又覺著要了不合情理。自己一個趕馬的,憑啥人家千金小姐對自個兒這么好。一路心頭七上八下,差點讓馬撞著人。

  薛凌進了小門,沿著臺階往上,又過竹林樹林,才到隱佛寺后山,只說是著實麻煩。然自黃家時候,寺里就不太平,現兒個又是昭淑太后停靈期間,也別無他法。

  一路不見婆子說話,薛凌懶得賠笑去問。此刻才道:“你不要再跟著我,逸白既然叫你來,想必你對隱佛寺熟的很,就去南竹院外等我。”

  南竹院正是霍云婉的乳母住處,以前好幾回來都是去那歇著等慧安師太的。孰料那婆子忙擺手,比比劃劃一陣,薛凌方知這是個啞巴。

  看其手上意思,大概是不能丟下薛凌一人。她不耐道:“你愛去就去,不去就在這呆著喂野狗也行。”

  說著笑了笑:“我去給我伯伯燒紙,閑雜人等,去做什么。你若敢跟上來,倒也用不著回去請逸白的話,這多少風水寶地。”

  言罷轉身便走,想著那老婆子若真跟上來,那就是自找的不自在。四周已有淡淡夜色,真論起處境,她一個姑娘家,本不該出現在寺里。逸白特意安排個姑子樣的老尼跟著,大概正是為著這個。

  只是埋老李頭的荒地本無旁人,等燒完紙再挨一會,天就黑透了。隱佛寺里除卻佛前供燈,再找不出別的火光。一個個僧人姑子皆是日落則息,哪能那么倒霉遇上。

  她拎著籃子,踩在剛剛冒芽的草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往老李頭墳前走,那婆子果真再沒跟上來,卻也如張二壯一般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往南竹院去。

  大概,他摸不透她如何這般好,婆子摸不透她怎么這么糟。

  老李頭墳堆還一切如舊,就是近日晴好,多了些綠意。特意種在墳頭的那顆樹,好似也長了新芽,看模樣確然是熬過了嚴冬成活了。

  薛凌丟下籃子,點火,一邊燒一邊道:“你知道的,我忘性大,這京中破事又多,所以沒能按四時八節,生朝滿月來瞧你,你多擔待擔待。”

  這話說出來便覺得自己虧欠似的,她又忙補道:“不擔待也沒法了,好歹我還能給你燒倆。

  今日來的急,就帶了這些。你瞧瞧那邊有啥好的,自己置辦兩樣。等我下回再來,提前拾掇著,多備幾樣你.....”

  她頓口,記起數次來皆是顧著老李頭的醫藥行當,都沒想想備幾樣老李頭喜歡的吃食點心,真真是活了十八九載,沒怎么給人上過墳,忙轉了口道:“你愛吃的菜。”

  可說完想了一遭,老李頭愛吃啥,她還真不知道,這老頭愛收破爛是真的,總不能下回帶倆破爛來。

  愣愣間又燒了兩張,看著滿滿一籃,實則紙張不禁少,片刻即燃罷。腹誹一堆,到了別無說辭。薛凌起身拍了兩下手掌,道:“走了走了,等太平些,我從正門來,且拉它一兩車破爛。”

  她彎腰,擦了擦石碑上塵灰,輕道:“早知道這么麻煩,還不如把李伯伯你供在野山里好。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未必不如這風水寶地。”

  夜色蕭索,她轉身,獨自一人循著來時路往正道上走,又依著舊時記憶往南竹院去。雖無燈火,幸而十四夜里月色極佳。

  那婆子果真在院外等候,雙人打了照面,薛凌依舊不語。婆子比劃兩下,先進了院,直接往慧安師太住處去。

  薛凌來過數回,用不用她帶路都無妨。待扣響房門,并不見人來開門,只聽里頭不疾不徐道:“天地本無拘,施主且自便。”

  婆子還在猶豫,薛凌早對這尼姑沒了敬意,一手將門推開。如此已是擔心動靜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不然只怕是一腳將門都踹下來。

  里頭慧安端坐蓮臺,邦邦敲著木魚,眼睛都沒睜開,道:“僧衣在一旁,施主換了早些歇息吧。”

  薛凌甩了甩手,亦沒說旁的,上前拿起僧衣走向里屋,外頭姑子也好,婆子也好,都與她無多大關聯。

  這回進宮也別無變動,仍是直接往皇后宮里祈福。非要找出點不同來,只能說宮墻磚瓦間多搭了些白幔。

  霍云婉仍是懶散樣子倚在軟塌上,手里倒是捏著經書,卻是一副輕浮飄搖貌,全無素凈虔誠心。

  薛凌腳踩到門里,隨即“阿嚏”一聲,忙捂了口鼻定眼瞧,屋里處處擺了梔子,葉瘦花肥,香氣濃的揮都揮不開,難怪她覺得刺鼻。

  霍云婉抬眼瞧著她笑,好整以暇等薛凌走到面前,輕拍了拍軟塌,嬌聲道:“快坐。”

  薛凌還略掩著口鼻不放,坐下道:“擺這么老些干什么。”

  “春日花好,堪折須折,早知你不喜歡,今兒個我先讓人撤了去。”

  薛凌方把手拿下里,道:“也沒不喜,就是這么多,突然進來聞不慣。”

  霍云婉含笑斟了茶,推到她面前,以手托腮,宛如舊友道:“你我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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