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不知春(五十九)
  這個時候,天家喪儀已畢,各人已準備打道回府。到底是梁成帝陵前,見紅是為不吉,宮人手腳飛快,老早就將那攤血清理的一干二凈,連飛濺的血點子都沒留下。

  魏塱在一眾萬歲聲里,龍行虎步上了九乘之馬車,坐定之后,并未閉目養神,反命人將那封垣定捷報取來,又讀了兩遭,還是許久舍不得丟手。

  李敬思看罷文武,翻身上馬,跟在天子車駕后頭,神色仍如來時矜高。垣定如何,他是知道的。

  只是,不能全信。

  既不能全信薛凌,又不全信皇帝,這些日子,他在兩方之間游移不定。總算,是結局要來了。等結局一出,就知道可以信誰。好在,無論信誰,他們都信自己。

  難得他看魏塱,再不是往日臣服畏懼,而是鄙薄憐憫暗生。所謂天子,也不過如此,被人玩弄于股掌尚不自知,拿著一封假文書在那洋洋自得。

  就不知道明日若有真消息傳來,朝堂又是何光景?

  后頭人跟著陸陸續續往回,還是有兩聲竊竊私語,也問齊世言何苦,走了走了,又回來作甚?

  終沒誰高聲喊一句齊老千古,便是為其美言過的沈元汌,還要恨恨一聲,為人臣子,不替君王分憂,反來攪和渾水。

  他觀齊世言一世良臣,死到臨頭做起了蠢事,全然不為大局考慮。這個節骨眼上,龍椅有失,于江山百姓有什么好處?

  如此種種,無怪乎,蘇凔說,“悟了”。

  他悟了,薛凌反鬧了個糊涂,愣道:“你悟什么?”

  蘇凔垂目,半晌道:“我今日仔細思之,當年父親若不是一心求正,本該有機會護住宋家老小。薛將軍若不是自求退讓,他有數十萬兵馬在手,怎會落個屈死獄中。

  世間道有千條,我又何必執著。”

  薛凌瞠目,一時疑心蘇凔莫不是說謊博取自己信任。昨兒個還要去陳情自表的蠢貨,現突然就腦子開竅了。

  見她不答話,蘇凔又道:“原我....,今齊伯父在我眼前身死......一死固如何,世事了無益。

  若我還悟不得,與癡人何異。”

  薛凌見他黯然落寞不似作假,第一反應是該大笑三聲,慶賀這蠢貨總算靈光了,以后朝堂上的消息,自己就不必再全然依賴于霍云婉,實屬美事。

  另來,江府也可以放開,到底薛璃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得魏塱看中,犯不著逼他。早知看個死人能讓宋滄悟道飛升,當年該晚點劫囚,且讓他看完宋家人頭落地再說。

  齊世言這老不死,真真是死的好極了。

  這些欣喜快感起于五臟六腑,聲勢洶洶要往外竄,行至喉頭,又被一口吞沒,還沒能來的及浮于臉上。

  千鈞一發之間,她還是想起齊世言那幾封爛信,默默咒罵了數聲這個老不死當初為什么不徹底癱了,居然還能拿筆來擾亂自己心神。

  腦子里愛恨情仇過眼,卻只是語氣淡淡道:“人都是要死的,你何必感慨良多。”

  她糾結著是不是該勸蘇凔兩句,京中如許年,自己也曾這般以為是開悟,實際不過就是心死,最是知道這種磨人滋味。可,要如何勸他?

  大概是身體里種種拉扯太過慘烈,她嗓子里也有了些酸澀。人,真是從祭臺栽下去的嗎?

  她張口,丫鬟探出個腦袋,說有人求見。薛凌霎時抬頭,驚了旁邊蘇凔一跳。

  因有外男,二人并未在里屋,只在客堂,門也未掩,是而丫鬟并未叫門。薛凌聽得名字,知是逸白身邊的小廝,忙起了身。

  她自是無需相迎,逸白沒親自過來,顯然事并不著急。只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又沉淪在一些毫無用處的軟弱情緒里。

  齊世言,還是死的很好,如果蘇凔真能因此事改改的話。就算不改,那也是死的好,起碼將蘇凔換回來了。

  當年那些事,齊世言本就該死的,如他所言,是自己大發慈悲,讓他多活了百十個日夜。

  一拿定想法,人輕松許多,笑著迎了來人問是何事。那人見蘇凔在不遠處,刻意小聲了些,輕道:“白先生讓我來與姑娘說一聲,樊濤帶領的人馬,已經悉數進入垣定城了。”

  薛凌登時更添開懷,人一進去,火起就在今晚。蘇凔聽見她喜道:“全部進去了?”

  然那小廝卻是一直低聲,聽不見說了些什么,只得數句,便退了去。薛凌再轉身回來,一臉神采飛揚,笑道:“你悟了便悟了,如此正好,以后你我連手,想要的東西,反掌之易爾,誰死誰活,不就在你我一句話間”

  先前她多有諷刺,蘇凔不覺有哪處不妥,這會見她帶笑,蘇凔反覺些許膈應,垂了目光沒答話,算是默認。

  又聞薛凌道:“可惜你今日來的著實不巧,齊世言死了那么大事,你與他表現的過于親密,魏塱面上不表,私底下免不了要起疑心,近日還是多留神些,少往壑園來。”

  蘇凔點頭稱是,囁喏說是“既如此,我先行回去吧”。薛凌卻道:“等等,你.....”她想了想,轉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話到此處,蘇凔本該客套追問一句,然他無端生了隔閡,今日多逢變數,身心俱疲,只當是薛凌不想說。

  她既不想說,何必多問緣由。當即起身作別,薛凌交代底下人著馬車將人送了回去。原她是想著蘇凔既來了,省了自己再跑,干脆趁著他正開悟,要其三日后上表魏塱調沈元州回京領兵的。

  方才那小廝來傳,正是說樊濤領兵入了垣定,其手下兵馬,也半數跟了進去。若無岔子,日暮前估計會全進去。全軍覆沒,就在今晚。

  沈元州,該回來了。

  只腦子轉了一圈,想著還是不要逼的太急,萬一這蠢貨又調頭回去了,可再沒一個齊世言來給他擋閻王。索性逸白也說了,朝堂上不缺遞話的,不差蘇凔這么張嘴。

  她仍恥于承認,自己實心疼于蘇凔,不忍不愿爾,并非不能不該。

  然薛暝歸來,垣定事順,她也實沒多少心思能花在蘇凔身上。雖午膳已過,晡時正當宜。人前腳剛走,薛凌即尋了薛暝來,又令底下在園中置了茶碗吃食,興致極高。

  稍后聽得底下人報,說已往外傳了話,蘇大人是犯了心悸之癥,如此蘇凔來壑園也合情合理,薛凌愈發沒功夫惦記他與齊世言如何。

  美中不足是今日天道欠佳,早間暖陽茂茂,這會子兩人才坐定,頭頂黑云翻墨,變的比六月還快。

  好在壑園地闊亭廣,不懼狂風驟雨。薛凌難得卸下心防,笑意盈盈托了腮嬌聲問:“怎去了這般久,我當你七八日就回了。”

  她看一眼四周,并無人在近處,有些女兒家撒嬌姿態:“我在逸白面前扯了好些謊,還不就是你回晚了。”

  然薛暝不知薛凌所想,一見她佯怒,忙從身上取了個小盒子,放在桌上,雙手推至薛凌面前,溫笑道:“路過瞧見此物精巧,買來與姑娘做個玩樂。”

  他亦知周遭無旁人,還有幾個暗衛盯的牢實,只是口上用詞仍十分小心。薛凌不疑有它,喜道:“什么東西來著?”一瞬雙眸如星,皎皎照到了盒子上。

  大抵有那么一瞬,她真以為是什么精巧物件。像...魯文安去原子上捎帶的紅色果子,又或是去寧城順路帶回的雪白碎糖。

  她瞧那盒子鎖扣花紋精細繁復,像是赤金纏絲的手藝,摸索了一下沒能找出機關所在,又怕一個不小心按壞了,找不著匠人修,實在可惜了。

  她抬頭問薛暝,眉眼澄澈成一泓泉:“按哪來哉?”

  薛暝垂目,不敢與她滿目波光對視,自伸手拿了盒子按開,復推到薛凌面前,仍不敢抬頭去瞧她。他沒看見,薛凌霎時失了笑意,盯著盒子里一尾臥虎,春水生冰。

  原來,是這么個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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