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濃,傘漸抬。
那人隔著帷帽的薄娟,看向了屹立在前側的高樓,久久不動。
直到門前的守衛對視一眼走了過來。
“勞煩轉告一聲,在下略知醫術,或許能幫一二。”
“姑娘是……?”
“夜,夜不語。”
“……”
樓內。
沈驚風收到了皇宮里的消息。
“沈公子,皇上召你過去,一來是過問沈將軍的傷情,二也是想知道白日里的沖突詳細之經過。”
“是,勞煩公公走一趟了。”
沈驚風坐在床榻邊沿,抿著唇,目光幽邃地望著妹妹。
“阿兄,你去吧。”
現下的皇宮雖是龍潭虎穴,但這才新年,沈家勢頭正猛,圣上斷不會輕舉妄動,只想著秋后算賬。然而,等到元和皇帝想要跟沈家算賬個清楚明白時,已經晚了。
這上京,水深火熱,血雨腥風,卻也錦繡繁華,是她自幼生長的故鄉。
她熱愛著她的國和城,眼里才容不得沙子,才敢搏命去賭這天下正道不會死在宵小虛偽之輩的手里!
哪里有灰燼,哪里就有過火光。
故而。
她不怕死于一抔冬日里的灰燼。
“我很快就回來。”
沈驚風起身,想到沈寧所說的葉傾城,是欲言又止。
他想看到走散多年的人,愿再沐一回幼年時的白色月光。
但他更有著近鄉情怯般的忐忑。
害怕再見陌路,物是人非已無當年的羈絆。
沈驚風匆匆離去,踏過庭院深深走出樓閣。
光火明滅交織,細雪忽現翩躚。
他與被暗部侍衛帶進樓閣的女子擦肩而過。
一人白衣如雪,不見眉目,亦能感受到超然脫俗的氣質,不像是這凡塵世俗該有,如那謫仙人,飄飄兮恍惚一見。
一個黑袍著身,褪去了少年青澀,俊朗的眉目更顯堅毅,晦暗不明的庭院里,他像即將展翅的雄鷹。
擦肩而過,便繼而往前,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卻都是一樣不回首的人。
這晚乍現的風,掀起了女子瓷白如雪般的衣裙。
如盛開的海棠花。
……
“沈將軍,這是夜不語姑娘,聽聞將軍之事,要來醫治將軍。”
逐電介紹道。
沈寧看向了沉默不語的女子。
她放下了那把油紙傘,只戴著帷帽。
沈驚風走后,屋子里便多了燕云澈、沈修白等人。
“有勞不語姑娘了。”沈寧薄唇泛著白,輕聲說。
“沈將軍,大宗師,夜某治傷時,不習慣有旁人。”
夜不語的聲音清冽,如犀利的風,略帶幾分有距離感的空靈,似山谷回響。
“這怎么能行呢?”
追風的嘴,叭叭起來宛若新年的鞭炮、白晝煙花的響。
“我從未聽說過列國和江湖里有哪一個出了名的醫師叫夜不語的。”
“我家將軍那可是大燕的巾幗女將,還是我家大宗師的夫人,現下正遭人嫉妒呢,你們二人共處,要是我家將軍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逐電一直在給追風使眼色,暗示追風趕緊把嘴閉上吧。
追風給了逐電一個放心的眼神,還以為逐電是在夸他,讓他再接再厲,于是他這張嘴沒完沒了的,說半晌都不知什么叫做口干舌燥,反而越說越是熱血沸騰,如樓下三叔沈國海那般。
氣勢洶洶把話說完,便對著逐電笑。
似乎在問,自己是不是厲害得很。
逐電只想扣自己的人中,生怕自己暈厥過去。
“你們,出去吧。”沈寧佯裝出虛弱模樣,“我相信不語姑娘。”
“沈將軍,她……”
追風還要說話。
逐電一記掌刀猛砸在了追風的后腦勺。
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讓追風根本就反應不及,兩眼一黑便昏厥了過去。
逐電和路迢一前一后扛著追風麻溜地出去。
這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的樣子,不像是頭一回。
“五哥,四哥,我沒事。”沈寧淺笑。
沈修白和沈如是對視一眼,方才走出內屋。
燕云澈踏步跟上,瘦長潔白的手輕輕地帶攏了門。
炭火溫暖,內力烘熱的屋子里,只余下兩人。
床榻病弱將軍。
白衣不語醫師。
……
沈寧把手放好。
夜不語緩慢地坐在了床榻前,為沈寧診脈。
帷帽下,一雙遠山如黛眉,緩緩地蹙起。
“夜醫師?”沈寧問:“如何?”
“沈將軍的身體很好,只需逼出余毒即可。”
夜不語沉默了很久才道。
“那便好,我還以為,我要死了。”沈寧淺笑。
“眾所周知,沈將軍,不怕死。”
“生而為人,吃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凡俗來,凡俗去,哪能不怕死?”
沈寧靠在柔軟的枕墊,目光灼灼,落在了夜不語的身上。
白色薄娟自帷帽往下垂,遮住了眉眼。
夜不語一身清冷如月輝。
“那你呢,夜醫師,你怕死嗎?”沈寧問道。
夜不語微頓。
“生又何歡,死亦何懼。”她笑著說:“若無牽掛,便不怕。”
她四兩撥千斤,并未給出清晰明白的回答。
“沈將軍既然安好無事,便要告知家里人,夜某來時,看到沈家諸位,憂心忡忡。將軍,逼出余毒的方法你應當知曉,夜某在此無用武之地,便告辭了。”
夜不語起身,輕拂衣擺,緩緩地轉過身去,抬步就要朝外走。
沈寧看著夜不語的背影,沉吟了少頃,便道:
“夜醫師。”
“沈某,有個異姓阿姐。”
夜不語的腳步定住。
她想要走。
雙足卻扎根在此。
深深地不可撼動。
“她是我家長兄命定的妻子,卻因誤會,分道揚鑣,破鏡難重圓。”
“她自小就有很多奇思妙想,不似這個時代的人,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夜不語背對著床榻上的人,細細地聽著那娓娓道來的口吻講著遙遠的故事。
“她和常人無異的軀殼里,住著不屈的靈魂。”
“她說,人無高低貴賤之分,生來平等,皇權富貴和平頭百姓,當是一樣的。”
“她還說,她如滄海一粟,是大浪淘沙下的一粒塵,她竭盡全力,改變不了大多數人的苦難和滾滾轉動的歷史。但盡管如此,她也想奮力一搏。”
“如若改變不了一個時代和既定的歷史,那就行走于苦厄之地,救助更多的人。”
“她的醫術很高明,至少我覺得很高明。”
“曾有人踐踏她的醫術,說她是離經叛道,那等治療的方法,與先輩留下來的截然不同。她說,打破陳規才能進步,先輩并非都是正確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能給后世留下無盡的瑰寶。”
“……”
夜不語垂在身側的手,長指微微地蜷起。
沈寧眸光清亮。
夜不語依舊背對著沈寧說:“世俗如洪流,人生之路走馬觀花,幼年想吃糖,青年立高糖,哪能時時刻刻都一樣,人的初衷會改變,離經叛道不容于世,便會挫敗與之同流,成為最不想成為的俗人,碌碌無為一生罷了。個人如蚍蜉,豈能撼參天之樹?”
“沈將軍,夜某告退。”
沈寧聽著夜不語的聲音,眸底里泛起了悲涼。
“若有幸能再見那位故人,沈某想對她說,沈家,很想她。”
沈寧不再挽留。
想留的留不住。
風撫過額間的風和掌心里的沙。
無需強求。
笑而目送即可。
夜不語拉開了門,卻未踏過去。
她回眸,看向了床榻上的人。
“以身入局,逼我出身,是為何?”
她終是問了。
沈寧和張霽的事,鬧得滿城都沸沸揚揚的。
褒貶不一,眾說紛紜。
她聽聞沈寧受傷,不顧旁人阻攔,匆匆而至,卻發現是一個局。
甕中捉鱉之局。
還記得,“甕中捉鱉”的計策,是早年在沈府時,她說與沈寧聽的。
卻不曾想竟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一時間竟不知該笑沈寧學以致用之厲害,還是嘲自己不如青出于藍的后浪了。
“無他。”
沈寧定定地望著她,“想見你了。”
葉傾城默然不語。
“知曉你安然便好,今日之事,并無紕漏,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
葉傾城凝望著臉色透著白的沈寧。
比之從前,多了一份心思縝密。
幼年的沈寧,并無這么多的沉著冷靜。
想去摘野花,就騎馬出京城了。
一點靈光現,就會在天不亮時跑去宗師府,把李衡陽搖醒,一同討論武學之事。
三更的氣,不會留到五更。
五更的喜歡,不會等到天亮。
她整個年少都像是烈火一般,是葉傾城最喜歡的樣子。
葉傾城的想法對于這個時代來說是離經叛道。
猶似眾人皆我獨醒。
但沈寧和沈驚風,卻常常會因她的想法而驚嘆。
她能看到兄妹倆人眼里的光。
“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葉傾城說。
“傾城阿姐,還一樣嗎?”沈寧反問。
兩人相顧沉默。
葉傾城旋即笑了笑,“你還是你。”
嫉惡如仇,沈家沈寧。
那年在沈家,以史論今,說到皇權富貴,小小的沈寧眼里有著兇狠之氣,說自己若是為將,定不茍且偷生,也不會同流合污,她會是馳騁曠野的烈馬,會永鎮山河守著無辜之人,哪怕她的軀殼和身體被黃土腐爛,她的意志會永垂不朽。
現如今,她做到了。
“傾城阿姐,還是傾城阿姐。”
沈寧目光熠熠。
她相信,只要葉傾城在,絕對不會放任不管。
而她也是今早在做清湯面時,聽沈府的廚子說,京都秋末初冬時節來了個無名的醫師,慣會治些疑難雜癥,且只為尋常百姓醫治,診金不要黃白之物,偏要平頭百姓家里的一些事物。
懸壺濟世,妙手回春,醫術好得很,京都百姓都在猜測這仙人般的女子,從何方來,又將去往何處。
沈寧再和從前的事聯系到了一起。
有所猜測。
故而——
她承張霽枯骨掌,用意深遠。
不僅是要讓奔雷宗和上京沈家重修舊好。
還三叔所欠下的人情債。
還想使一出苦肉計,讓葉傾城現身。
“阿寧今日,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傾城阿姐,而今是五皇子府的幕僚嗎?”
沈寧開門見山地問道。
“阿寧,愈發聰明了。”葉傾城淺笑。
沈寧無聲,睫翼微微地顫動。
納蘭晴曾說過,葉傾城上了三皇子的馬車。
關乎皇家聲譽,納蘭晴所說,或許不是空穴來風。
三皇子與太子一派,作惡多端,但自從北幽回來的徹查之中,三皇子太子君尚書等,都未曾查到過與葉傾城有關的蛛絲馬跡。
三皇子私下甚至愛慕自己同父異母的皇妹!
故而,她斗膽押五皇子,燕長絕!
與葉傾城有過聯系的并非是三皇子,而是五皇子。
她確實想傾城阿姐了。
但她更想弄清,其中的事。
“阿寧這般問,便認為,我會如實回答?我說是與不是,有何區別嗎?”葉傾城再問。
“你不會騙我。”
“何故?”
“因為你是葉傾城。”
葉傾城微微一怔,旋即失笑。
她舒了口氣,輕笑:“如你所言,我助五皇子登帝。”
“果然如此。”沈寧早有預料,“你在京都布善好施,治病救人,不留名,才是最大的名,等到了合適的機會,只要說出你是五皇子府的幕僚,這些聲望和民之所向,都將是五皇子的。”
沈寧垂眸笑了笑,掀起眼簾目不轉睛地看向了葉傾城。
“但,沒有這個五皇子,傾城阿姐,依舊會濟世救人,不是嗎?”
葉傾城聞言,在沈寧的眼里,看不清自己的輪廓,只看到那一雙眸子,竟如黑曜石般的好看。
沈寧太過于了解她。
才能把她詐出來。
“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
葉傾城自笑低語。
“天色不早了,我該回了。”
這一回,葉傾城不曾駐足回首,走得恣意利落。
葉傾城合上了雙門,離開此樓。
她走出大門,沐著白色月光和細雪,孤身在長街之上。
她正要重新打起那把油紙傘。
一把水墨傘,卻覆在了她的頭頂上方。
她抬頭,不期然地撞入了沈驚風那一雙深邃如古潭般的眼眸,隔著帷帽的薄紗,似也能感受到眸子里藏在古井無波下的灼熱,于這年寒冬的首陽初一,無端燙了她久漂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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