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一紙千金 > 第兩百一十章 奧特萊斯(3000)
  顯金又問了幾句。

  結巴小哥接了顯金的銅板,立刻磕磕巴巴地把家兜了個底兒朝天:結巴小哥名喚張千結,躺著的低血糖大爺姓張,幾個啞人也都姓張,都是張鶴村及鄰近村寨的人。

  結巴小哥還好,其余的三位除卻或聾或啞,有一個跛足,有一個六指,還有一個雖有兩只眼睛,其中一只卻看不清——都是十里八鄉爹不疼媽不愛的可憐蟲。

  爹娘不養,張大爺養,張大爺年輕時愛畫畫,沒成親生子,便特開了間畫堂,收納這些孩子,不僅教畫仙鶴,還教畫天、畫山、畫水、畫草木鳥獸...

  照張大爺說:“認字寫字是上等人的玩意兒,咱不配學,畫畫卻不一樣了——上等人看過的天,和咱們看過的天,是一片天。”

  這一養一教,就是七八年。

  張大爺畫價格貴的,幾個小的就畫書里的插畫或濟民堂、廟宇、磚瓦上的印畫。

  相當于,張大爺開了個工作室,他依賴自己的名聲接業務,大業務自己操刀,小業務分發給工作室的伙計,賺了錢大家一起分,一個饅頭大家一起吃——這群下不了莊稼地,被村里視作不祥的異類,終在張大爺的努力下,有口飯吃。

  說到最后,結巴小哥話音哽咽,低下頭擦眼角:“其實...這些,這些活,爺,爺爺自己,也,也能干...”

  顯金低頭斂眉,默然不語,沉默半晌后,仰了仰頭,將喉嚨口的辛澀盡數咽下。

  張媽媽請的老大夫攜風帶雪而來。

  老大夫人稱‘謝金針’,與顯金是舊識。便宜爹的痛風跛腳就在這老爺子手里過了一遍,被扎得跟篩子似的。

  如今趕到堂內,與顯金點頭示意后,蹲下來把了張老爺子的脈,隨即坐著刷刷刷開了個方子遞到顯金手上。

  這字,都不能叫龍飛鳳舞,只能叫畢加索抽象畫風。

  顯金拿著方子遲疑地看向謝金針。

  “一碗熱騰騰的素面,不加葷腥,他素久了,脾虛內亂,受不住。”

  謝金針丟下一句話,又背上醫箱急匆匆地跑了。

  顯金:...這些故弄玄虛的大夫哦。

  一碗面下肚,張老爺子醒了,聽幾個崽子把他抬到“浮白”門口躺著訛人,氣得猛拍結巴小哥的后背,并真情實感地開始罵人:“幾個狗崽子!老子一世英名全被你幾個毀了!這紙再貴,也值得!老子買紙是心甘情愿掏的錢,沒錢了就退貨,當老子吃跑堂啊!”

  罵得唾沫橫飛。

  顯金平靜地抹了把臉。

  以為救了個林黛玉,結果是個莽張飛。

  顯金不由好奇以張老爺子的心境,如何畫得出不食人間煙火、仙氣飄飄的白鶴?

  張老爺子看身旁的小丫頭,又是幫忙請大夫,又是煮面煎藥的,還是自己最喜歡的宣紙“浮白”的掌事人,不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胡子,“...惹賀掌柜看笑話,您身邊都是讀書人,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吧?我性情急,說話大聲,您別害怕。”

  顯金繼續平靜地搖搖頭。

  她不害怕。

  她左三順,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讓的,隨處大小爹,且無理取鬧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沒見過。

  三順從爹系討嫌退位了,趙德正及時補上,確保她身邊始終有個爹味發言。

  顯金輕輕抿唇,將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雙手遞還給張老爺子,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語氣平穩卻有力量,“宣城的宣紙,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飄著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陣風就沉下去了。”

  張老爺子有些愣,紅著臉連連擺手,“...不!不!好東西是要賣貴價!”

  好東西要賣貴價,一分錢一分貨,這符合商業規律。

  但如果通過價格來隔絕受眾階層,達成階級壟斷,那她的罪過就大了——紙,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銀,價格高昂并不會引起民眾的絕望,因為金銀珠寶并不能直接影響民眾的生活;可這是紙,書寫文字、傳遞思想的紙,若只有有錢人能買紙,那書上記載的便只會有有錢人的思想與感受,窮人的真實生活與體悟將逐漸消失在歷史滾滾的車輪下。

  紙可以貴,任何商品都應有三六九等,以滿足人們的不同需求。

  顯金送張老爺子到門口,雙腳腳窩橫站在門檻上,顯金看大路人來人往,麻布素衣也好、長衫短打也罷,高矮胖瘦、丑妍巨細,大家都是人,都吹著一樣的風,頭上都是一樣的天空。

  門口圍著看熱鬧的街坊四鄰見老頭一手拎著一個青年人的耳朵走了,便知沒熱鬧可看了,逐漸散去。

  顯金將自己關進“浮白”內間奮筆疾書。

  臨到傍晚,淅淅瀝瀝落了一天的小雪在太陽落山后加大了威力,大顆大顆的六邊形雪粒兒沒一會兒就鋪滿了行道。

  顯金進內室時狠狠地跺了跺腳,把棉靴上沒化凍的雪踩掉,見桌上空蕩蕩的,愣了愣,一開口就是白白的霧氣,“張媽,今兒你罷工呀?”

  張媽媽拿撣子幫顯金掃掉跟腳的雪塊,嘟嘟囔囔一聲,“...還是得去收一塊羊皮,今年是過完年才凍人,光穿棉靴濕腳又冰沁。”

  聽顯金說話,張媽媽翻了個白眼,“你這祖宗真是!我下午的筍和雞蛋皮都備好了,預備晚上做筍絲蛋皮餃子吃——剛篦麻堂來信,叫你晚上過去吃。”

  顯金蹙眉,宴無好宴,每次去篦麻堂吃飯,總吃不飽。

  “您還是幫我把筍絲蛋皮餃子包上,我回來還得吃。”顯金丟下一句話就去了。

  篦麻堂屋里沒放炭火,正間空曠,風像不要錢似的往里灌。

  顯金看著桌上燒得旺盛的銅鍋子,鍋里翻云覆雨地涌動著豆腐、茼蒿菜、菌子、竹蓀,明明很餓,卻提不起拿筷子的力氣。

  瞿老夫人也沒準備吃,問了兩句年后鋪子上的狀況,便一邊垂眼下菜,一邊隨口道,“聽說,今天鋪子上有人來鬧事?”

  顯金碗里多了幾塊深棕的菌子和青葉菜。

  顯金點點頭,把情況大概交代了一遍,“...人醒了就離開了,沒濺起什么水花,您直管放心。”

  瞿老夫人笑了笑,寡瘦的顴骨突起,顯得人疲憊中透露出幾分戾氣,“不過是來訛詐錢的,你這樣的做法很對,既不軟也不硬,拿幾塊銅版打發了便是。“

  說話的語氣,讓顯金想起當初尚老板上門拜訪,瞿老夫人也是一副“給點錢,不叫他走空”的語氣。

  聽上去不是很舒服。

  有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感。

  顯金低了低頭,夾了塊菌子放進嘴里。

  瞿老夫人還在教學,“以后咱們生意做得越好,這種人就越多,就像附骨之疽,挖也挖不干凈、丟也丟不掉——紙張賣得貴,應當找找自己的原因,怎么就賺不了那么多銀子,而不是一味責怪賣家,賣家也要開門吃飯的,不是仁者俠士,做個東西賠本賣給你好了!”

  越講越不高興,瞿老夫人一抬眼只見顯金的腦頂毛——這姑娘正低著頭猛喝湯呢。

  瞿老夫人輕咳一聲。

  顯金抬頭望去。

  瞿老夫人將今日的重中之重甩了出來,“今天商會開堂,聽敬亭山上做茶的方老板說東南戰事快平了,朝廷必定要大慶,到時各地選送貢品正是出頭的時候,這節骨眼上,咱們店門口不能再出現這種鬧劇和丑事。“

  顯金將菌子平靜地吞下,“這是選貢品,不是選感動宣城十大好人。”

  瞿老夫人沒明白,放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顯金。

  顯金抿抿嘴角,“只要咱們家的貨一騎絕塵,后來者駟馬難追,就算我私德有失,包了七八九個小白臉在房里...熊大人該薦我們,還得薦我們。”

  瞿老夫人坐在凳子上,感覺屁股有火在烤,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這話怎么接。

  顯金又埋頭喝了口湯。

  “只是,這事確實不應當再發生了。”

  顯金將鮮美的湯吞下——這湯不是素湯,應是燉得軟爛的雞湯。

  守孝三年,若一點葷腥不占,張老爺子還不死,她先死。

  故而時人守孝時,其實也并不是對葷腥嚴防死守、一旦破戒就萬劫不復的。很多時候,家里的長輩會偷偷給小輩塞點肉干、塞完肉湯、偷點肉圓子吃——這事兒只有家里長輩做,否則誰做,都不合適。

  顯金目光復雜地看了眼瞿老夫人。

  你說她壞,她當真沒壞到什么份兒上。

  你說她不壞,她卻總能在三秒鐘內,搞得你想跳樓。

  顯金再低了低頭,把剛才的話補全,“現如今城東的桑皮紙作坊改成了‘浮白’,績溪作坊成了新人練習的實訓地,還剩下一個燈宣作坊。”

  “我想將燈宣作坊改成奧萊。”

  顯金眨了眨眼,這時節不出產菌子,如今食用的菌子多是干菌,有股煙熏火燎的味道,“宣紙奧萊。”

  “宣紙奧萊?”

  瞿老夫人有些不明白,哦不,不是有些不明白,是很不明白,“宣紙我懂,什么叫奧萊?哪個熬?哪個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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